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密闭的机舱内形成一种持续的背景音浪,大型军用运输机伊尔-76庞大而略显简陋的机腹空间里,灯光幽暗。经过长达数小时的地面装载、文件清关和最终检查,“蓝剑”防暴队的全体人员与首批核心装备,此刻终于升入云端,向着西南方向,飞向那片遥远而陌生的大陆。
机舱内没有民航客机舒适的座椅,队员们身着作训服,系着安全带,坐在沿着舱壁两侧设置的简易折叠座椅上,身侧和脚下是固定好的装备箱和个人背囊。空气混合着机油、皮革和人体汗液的味道,并不好闻,但却莫名给人一种“已在征途”的真实感。
最初的兴奋和新鲜感在起飞后不久便逐渐消退。大多数人选择闭目养神,或借着舱内昏暗的阅读灯,再次翻阅出发前下发的任务区概要资料和外语手册。长途飞行、时差、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思虑,让机舱内的气氛趋向于一种安静的、内省式的凝重。
杨洛、周浩、许航、罗帅四人坐在靠近机舱前部、相对独立的一个小区域。面前的小折叠桌上摊开着任务区地图和最新的情报摘要。他们并没有休息,而是在进行起飞后的第一次核心团队碰头。
“预计飞行时间十二小时,中途在卡拉奇经停加油,然后直飞目的地——卡鲁鲁国际机场。”罗帅看着腕表上的航图示意,“地面的先遣联络组发来确认,特派团后勤部门已经在机场协调好了清关和接应通道。我们的车辆和重型装备由另一架安-124运输机承运,比我们晚四小时起飞,但会同期抵达。”
周浩扶了扶眼镜,借着阅读灯的光线,仔细看着手中那份用保密信封装着的《卡鲁鲁任务区初期态势与风险评估简报(内部参考)》。这份文件综合了外交部、军方情报部门以及联合国非公开渠道的最新信息,远比下发队员的通用版本详尽。
“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,”周浩的声音压得很低,确保只有身边三人能听清,“‘卡鲁鲁联合特派团’(unok)辖区,名义上处于停火协议后的过渡期,但实际控制权分散。政府军控制首都卡鲁鲁市及周边主要交通线,但力量薄弱,腐败严重。北部和东部山区,是‘卡鲁鲁民主复兴阵线’(drf)的主要活动区,这个组织内部派系林立,有相对温和的政治派,也有激进的武装派,与政府时有摩擦。”
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:“西部和南部平原地区,传统上是‘卡鲁鲁长老联盟’(a)的势力范围,他们拥有自己的民兵武装,对中央政府缺乏信任,保持半自治状态。此外,还有至少三股规模较小的部族武装和犯罪团伙,在交界地带活动,主要涉及矿产走私和抢劫。”
许航接过话头,手指点在地图上首都卡鲁鲁市的位置:“我们的主要部署区域是首都及卫星城镇。特派团给我们的初步任务定位:第一,协助维护首都关键设施(总统府、议会、法院、主要政府部门、联合国营地)及周边区域的公共安全;第二,执行高风险的机动巡逻和护送任务;第三,参与培训当地警察部队,特别是即将组建的快速反应单位;第四,在发生大规模骚乱或武装冲突时,作为特派团的应急防暴力量。”
“治安状况呢?”杨洛问。
“非常糟糕,”周浩翻过一页简报,“根据特派团警察司(unpol)的数据,首都凶杀、抢劫、绑架案发率是联合国划定的‘极高风险’级别。警察力量不足,装备落后,士气低落,公众信任度极低。许多警察同时为不同势力提供‘保护’,执法公正性存疑。民间枪支泛滥,部族纠纷和土地冲突经常演变成小规模武装械斗。另外,难民和国内流离失所者(idp)在城郊形成了几个大型聚居点,生活条件恶劣,是犯罪和疾病的温床,也是潜在的不稳定源。”
罗帅补充道:“后勤方面挑战很大。首都电力供应每天只有几个小时,自来水系统时好时坏,主要依赖瓶装水和自行净化。物价高昂,尤其是食品和燃油。医疗设施简陋,一旦出现严重伤病,后送渠道复杂且耗时。通信网络覆盖不稳定,网络时常中断。”
机舱轻微地颠簸了一下,提醒着他们正飞行在万米高空。杨洛静静地听着,目光在地图和简报的文字间移动。这些困难,在筹备期间已有所预估,但此刻以如此具体、冷峻的形式呈现出来,仍让人感到肩头的压力又沉了几分。这不再是训练场上的模拟,而是即将踏入的真实泥潭。
“我们的优势,”杨洛沉默片刻后开口,声音沉稳,“在于我们是一支完整的、训练有素的、自我保障能力较强的成建制单位。我们内部高度团结,指挥统一。这是很多其他国家的fpu甚至特派团其他部门都不完全具备的。初期,我的想法是:先稳首都,立住脚跟,展现专业;同时,尽快与特派团各部门、当地警方关键人物建立联系,并着手启动联合培训,将‘授人以渔’作为长期立足点。”
周浩点头:“稳扎稳打是对的。首都虽乱,但毕竟是特派团核心和各方焦点,在那里表现出色,最容易获得认可和影响力。联合培训是切入点,既能输出我们的标准和方法,也能快速了解当地警力的真实水平和内部生态。”
“训练大纲已经根据任务区特点做了最后调整,”许航说,“重点是城市巷战条件下的巡逻与搜索、车辆检查点设置与突发情况处置、人群控制中的沟通与低杀伤选项运用、以及与当地军警混合编组时的协同指挥程序。落地后,需要尽快安排实境熟悉性巡逻。”
“生活保障这块,头一个月最要紧,”罗帅掰着手指,“营地建设、水电接入、食品采购渠道建立、卫生防疫措施落实……千头万绪。我得确保大家先有个能安心睡觉、吃饱饭的地方,才能谈战斗力。”
核心团队的低声讨论持续了约一个小时,初步明确了抵达后头72小时的工作重点和分工。随后,四人暂时收起文件,各自靠在椅背上,试图休息片刻,但显然都难以真正入睡。
杨洛起身,沿着机舱中间的过道,缓缓向后走去。他想看看队员们的状态。
机舱很大,幽暗如洞穴。大部分队员似乎睡着了,头歪在舱壁上或同伴的肩膀上,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也有人睁着眼睛,望着舱顶出神,或借着微光看着手里家人的照片。陈海坐在靠近舱尾的位置,正用一块软布,仔细地擦拭着他那支配备了瞄准镜的自动步枪的枪身,动作轻柔而专注,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乐器。赵明则戴着降噪耳机,闭着眼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,像是在模拟什么操作流程。阿依古丽和几名女警分队的队员坐在一起,有人在小声用维语交谈,声音轻得像耳语,有人则裹着毯子,已经沉入梦乡。
杨洛没有打扰任何人,只是默默地走着,观察着。他从这些年轻(有些也并不年轻)的面孔上,看到了疲惫,看到了思虑,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准备状态。没有恐慌,没有怨言,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对即将到来挑战的接纳。这让他感到安心,也感到责任重大。他把他们带出来,就必须尽可能地把他们平安地带回去,并且要让他们这段经历充满价值。
回到座位附近,他看到周浩也没有睡,正望着舷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,眼神有些飘远。
“想什么呢?”杨洛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。
周浩回过神,推了推眼镜,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:“没什么,就是忽然有点感慨。洛哥,你看我们,现在坐在这飞机上,身份是‘中国首支成建制维和警察防暴队’。光明正大,旗帜鲜明,代表国家出去执行任务。这感觉……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。”
“是啊,”杨洛也看向窗外无垠的黑暗,只有机翼尖上的航行灯在规律地闪烁,“以前在特种部队,出去都是秘密行动,身份是模糊的,档案是加密的,成功了没有掌声,牺牲了可能连名字都不能立刻公开。像影子一样。”他顿了顿,“现在,我们是‘蓝盔’,是联合国旗帜下的一分子,行动在聚光灯下,规则明确,也要接受各方的审视。担子不一样了。”
“就是这个意思。”周浩点头,“以前是‘暗线’,任务明确,对手明确,规矩相对简单——完成任务,保护自己,必要时消灭敌人。现在走的是‘明线’,每一步都要考虑政治影响、法律依据、文化敏感性、媒体反应……束缚多了,但格局也大了。以前是为了解决一个具体威胁,现在……我们是在参与塑造一种秩序,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。光明正大,责任更大。”
“光明正大,责任更大。”杨洛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,品味着其中的分量。周浩精准地概括了从“铸剑”到“亮剑”转换过程中的核心张力。拥有正式身份和国际授权,意味着行动有了合法性背书,但也意味着更高的行为标准和更广泛的责任期待。不能再仅仅依靠速度和力量,更需要智慧、耐心和沟通的艺术。
“所以,我们才花了近一年时间,反复打磨那些细节,”杨洛缓缓道,“从射击姿势到微笑表情,从战术口令到当地问候语。就是要让这把‘剑’,在需要锋利的时候能锋利,在需要收敛的时候懂得收敛。让这‘光明正大’四个字,经得起任何角度的审视。”
两人一时无言,机舱内只有引擎的轰鸣和熟睡队员轻微的鼾声。飞机正掠过印度洋上空,朝着非洲之角的方向坚定前行。窗外的黑暗开始泛出极细微的深蓝色,预示着一夜飞行即将过去,黎明和新大陆就在前方。
漫长的航程在加油、等待、再起飞中流逝。当机舱广播里传来机长略显沙哑的声音“各位,我们已开始下降,即将抵达卡鲁鲁国际机场,当地时间上午八点二十分,地面温度三十一摄氏度……”时,机舱内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电流。
所有队员几乎同时醒来,迅速检查自身装具和随身物品,系紧安全带。惺忪的睡眼迅速被锐利和警惕取代。幽闭机舱内的沉寂被一种无声而紧张的期待打破。大家不约而同地透过狭小的舷窗向外望去。
起初是蔚蓝无垠的海洋,接着,一条黄绿相间的海岸线出现在视野边缘。随着高度降低,地貌逐渐清晰:大片大片呈现出焦黄色、点缀着稀疏墨绿色灌木的干旱平原,蜿蜒如带的土路,偶尔可见低矮的、颜色斑驳的方形建筑群。空气中仿佛能透过舷窗感受到那股干燥灼热的气息。
飞机剧烈颠簸着,对准了一条看起来并不十分平整的跑道,轮胎接触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机身震动。经过一阵略显粗暴的滑行,这架庞大的钢铁巨鸟终于稳稳停在了停机坪上。
舱门缓缓打开。
热浪,混杂着航空燃油、尘土和某种陌生植被气息的热浪,扑面而来。
明亮的、近乎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昏暗的机舱。队员们眯起眼睛,适应着光线和温度的剧烈变化。他们依次起身,提起背囊,走向舱门。
杨洛第一个踏出舱门,站在舷梯顶端。炙热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下眼。放眼望去,卡鲁鲁国际机场规模不大,设施显得有些陈旧。远处停着几架联合国涂装的运输机和直升机。跑道另一侧,可以看到身着不同国家军服或警察制服的人员在活动。更远处,是首都卡鲁鲁市低矮起伏的天际线,在热浪中微微扭曲。
他深吸了一口这干燥灼热的空气,然后转身,对着舱门内即将鱼贯而出的队员们,点了点头。
脚踏实地。非洲,我们到了。
“蓝剑”,正式踏入任务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