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，杨洛谢绝了河州市委办公室安排的车辆，独自在宾馆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，报出了“江华县委”的地名。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汉子，一听目的地，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杨洛几眼，笑道：“老板是去县委办事？看您这气度，不像一般人啊。”
杨洛微微一笑，含糊道：“去报到。”
“哦……”司机拉长了音调，似乎明白了什么，但又不好多问，转而开始抱怨起路况，“唉，咱们江华这路啊，也就县城里头这几年修了修，还算平整。您要是往下面乡镇去，那真是晴天一身土，雨天一身泥。听说年年都有修路的钱拨下来，可这路就是不见好……”
司机无心的话语，却像一根针，轻轻刺破了江华县表面那层薄薄的掩饰。杨洛不动声色地听着，目光投向窗外。车辆驶出河州市区，进入通往江华县的省道，路况果然如司机所说，开始变得颠簸不平，两侧的民居也明显陈旧起来，与旅行时惊鸿一瞥的印象逐渐重合。
一个多小时后，出租车驶入江华县城。县城不大，主干道两侧多是五六层的楼房，显得有些拥挤和凌乱。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是，县委县政府大院却修建得颇为气派。高大的门楼，电动伸缩门，门前广场宽阔整洁，旗杆上的国旗迎风飘扬。与杨洛一路行来所见的破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，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不言自明的现实。
出租车在距离大门还有段距离的地方被门卫拦下。一名年轻的保安走上前，敲了敲车窗，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：“同志，这里不能停车，请问有什么事？”
杨洛摇下车窗，平静地说道：“你好，我找赵德良县长。”
保安愣了一下，显然没料到这个坐出租车来的人开口就要找县长，他狐疑地看了看杨洛，又瞥了一眼普通的出租车，语气带着审视：“找赵县长？有预约吗？您是哪位？”
“我叫杨洛，是新来的县委书记。麻烦你通报一下。”杨洛的语气依旧平和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。
“县…县委书记？”保安明显懵了，眼睛瞬间瞪大，有些手足无措。他显然接到过新书记今天要来报到的通知，但万万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出现。他结结巴巴地说：“您…您稍等，我马上汇报！”说完，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岗亭，抓起内部电话。
杨洛付了车费，出租车司机一脸震惊地找完钱，看着杨洛下车，站在原地，身影挺拔如松。
不到两分钟，只见县委大楼里快步走出一行人。为首一人，约莫五十岁年纪，身材中等，微微发福，穿着深色夹克，梳着偏分头，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，老远就伸出了双手。
“杨洛书记！欢迎欢迎！您看您，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，我们好去路口迎接您啊！这真是…太失礼了！”来人正是江华县委副书记、县长赵德良。他快步走到杨洛面前，双手紧紧握住杨洛的手，用力摇晃着，语气充满了歉意与热情，仿佛真是因为迎接不周而感到万分愧疚。
在他的身后，跟着七八个人，有男有女，年龄不一，但都穿着正式，神情各异。杨洛凭借之前看过的资料和爷爷、王伯伯的提示，迅速在心中对号入座：
紧跟在赵德良侧后方的，是县委常委、政法委书记冯建军，面色黝黑，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审视。
旁边是县委常委、常务副县长陈晓峰，戴着眼镜，看起来比较斯文，但笑容略显公式化。
稍远一点是县委副书记周明杰（市长秦浩宇的人），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，显得比较超然。
县委常委、组织部部长郑伟强（资料显示可能倾向书记，但需观察）目光中带着好奇与评估。
县委常委、县委办主任黄志强（应是书记阵营）则是一脸恭谨。
县委常委、宣传部部长王艳红（中立）面带微笑，保持着距离。
县委常委、统战部部长李伟（县委副书记周明杰的人）表情平静。
县委常委、县人武部部长杨勇（中立，军事系统）则是一身戎装，身姿笔挺，向杨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县委常委、县纪委书记吴秀莲（中立）站在稍靠后的位置，神情严肃，目光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。
“赵县长太客气了，是我没打招呼，想着一路看看情况，就直接过来了。”杨洛松开手，面带微笑，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常委，算是打了招呼，“劳动各位同志一起来迎接，杨洛愧不敢当。”
“哎呀，杨书记您这是哪里话！您是我们的班长，您来了，我们出来迎接是应该的！”赵德良语气恳切，侧身引路，“杨书记，请，我们先到会议室坐坐，大家正好都在，也算是个简单的见面会。”
一行人簇拥着杨洛走进县委大楼。大楼内部装修同样不俗，光洁的地砖，雪白的墙壁，与外面的破旧形成对比。沿途遇到的工作人员纷纷驻足，投来好奇、惊讶、探寻的目光。
小型会议室里，椭圆形的会议桌已经摆好了茶水瓜果。赵德良坚持请杨洛坐在主位，自己则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坐下，其他常委也依次落座。
“杨书记，首先，我代表江华县四套班子和全县干部群众，对您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！”赵德良带头鼓掌，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掌声。他继续道：“您年富力强，经验丰富，由您来主持江华县委的工作，是省委对江华的高度重视和关怀，我们坚决拥护省委的决定！我们相信，在您的带领下，江华的工作一定能够打开新局面，迈上新台阶！”
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，热情洋溢，充满了官场的客套与恭维。
杨洛等掌声稍歇，才微笑着开口：“感谢德良县长，感谢各位同志。组织派我来江华，是信任，更是责任。我对江华的情况还不熟悉，在座各位都是江华的老领导、老同志，对江华有感情，有贡献，有很多宝贵的经验。初来乍到，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。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，能得到德良县长和各位同志的大力支持和帮助。我们党政班子团结一心，共同努力，才能不辜负组织的重托和江华几十万父老乡亲的期望。”
他的回应同样得体，既表明了态度，也强调了“党政班子团结”，更是把“学习”和“依靠大家”放在了前面，让人挑不出毛病。
赵德良脸上笑容不变，连连点头：“杨书记太谦虚了！您放心，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您的工作！您指到哪儿，我们就打到哪儿！”他话锋一转，开始逐一介绍在座的常委，“杨书记，我给您介绍一下咱们班子的成员……”
介绍的过程，也是杨洛进一步观察的过程。每个人的表情、语气、眼神，都在传递着不同的信息。冯建军和陈晓峰在赵德良介绍时，笑容显得格外“标准”；周明杰则相对淡然；郑伟强和黄志强显得较为积极；吴秀莲和杨勇则是标准的公务姿态；王艳红和李伟则是不远不近。
介绍完毕，赵德良关切地问：“杨书记，您的住宿和办公室都已经安排好了。您看是先休息一下，还是……”
“办公室和住处不急。”杨洛摆摆手，目光再次扫过全场，语气平和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，“德良县长，各位同志，我初来江华，两眼一抹黑。当务之急是熟悉情况。我初步打算，接下来的一到两周时间，不下去调研，不听取专题汇报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到众人眼中露出疑惑，才缓缓说道：“我就在县委大院和县政府大院走走看看，和各个部门的普通干部、工作人员聊聊天，翻翻近几年的工作报告、统计数据和信访材料。先对县里的整体运行和基本情况，有个直观的、书面的了解。至于下乡调研，等我对家里的‘账本’心里有数了再说。”
这个决定，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按照常规，新书记上任，要么开会立威，要么下乡调研显示亲民务实。像杨洛这样，打算先“窝”在机关里看材料、聊闲天的，实属罕见。
赵德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，随即笑道：“杨书记工作方法独特，务实！熟悉情况从机关内部开始，也好，也好！志强主任，”他转向县委办主任黄志强，“杨书记需要的所有材料，你务必全力保障，随要随到！”
“是，赵县长，杨书记，我一定安排好！”黄志强立刻表态。
简单的见面会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。赵德良亲自陪着杨洛去看了办公室和县委家属院的住处，又是一番热情周到的安排。
然而，当杨洛独自站在装修一新的县委书记办公室里，望着窗外略显萧条的县城景象时，他清楚地知道，刚才那场热情洋溢的迎接，只不过是一场按剧本演出的序曲。赵德良那无懈可击的笑容背后，是十几年经营形成的坚固壁垒。他选择先从机关内部入手，正是要避开对方的锋芒，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，去触摸那些真正决定江华命运的暗流。
真正的较量，从他踏入江华县委大院的那一刻，就已经无声地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