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几天,江华县委大院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。新任县委书记杨洛并没有像许多人预想的那样,召开全县干部大会宣示权威,也没有急匆匆地下乡调研树立亲民形象,更没有频繁约谈常委和重要部门领导。他的身影,大部分时间都出现在两个地方:县委书记办公室和县档案馆(含县委县政府文件档案室)。
杨洛的办公室门大多数时候是敞开的,但他并非在接待络绎不绝的汇报者。相反,他谢绝了大部分以“汇报工作”为名的拜访,只让县委办主任黄志强送来了堆积如山的材料。
这些材料时间跨度长达十年,内容包括但不限于:历年县委常委会、县政府常务会议纪要;全县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;财政预决算报告及审计报告;脱贫攻坚领导小组历次会议文件和工作简报;信访局整理的年度信访汇总及重点案件办理情况;以及环保、教育、卫健、交通等主要部门的工作总结和规划。
杨洛仿佛一个沉入故纸堆的学者,埋首于这些枯燥的文件和数据之中。他看得很细,时而提笔记录,时而凝眉沉思。通过会议纪要,他试图还原过去几年江华县重大决策的出台过程和争论焦点;通过财政数据和审计报告,他审视着资金的流向和使用效益;通过信访材料,他触摸着底层民众最真实的痛苦与无奈。
这天上午,杨洛在翻阅近三年的信访材料时,眉头越皱越紧。其中涉及环境污染、村霸欺凌、扶贫资金发放不公的投诉占了相当大比例,但很多案件的办理结果一栏,都简单地标注着“已调解”、“已答复”或“查无实据”,缺乏详实的调查过程和证据支撑。尤其是一份关于“江华县丰源矿业公司污染龙口村水源,导致村民集体健康受损”的联名举报信,信访日期是去年,办理单位是县环保局,结果却是“经核查,该公司排污达标,未发现对村民健康造成直接影响”,后面附了一份格式规范的检测报告复印件,看起来无懈可击。
杨洛拿起内线电话,拨通了县委办主任黄志强的号码:“黄主任,麻烦你把丰源矿业公司,以及……‘龙口村’相关的所有档案材料,包括项目立项、环评审批、日常监管记录,还有之前涉及该公司的所有信访处理卷宗,都调到我办公室来。”
电话那头的黄志强似乎顿了一下,随即恭敬地回答:“好的,杨书记,我马上去办。”
然而,等了近一个小时,黄志强才抱着一个不算太厚的文件盒敲门进来,脸上带着些许为难:“杨书记,您要的材料。不过……关于丰源矿业和龙口村的具体档案,尤其是早期的立项和环评材料,档案室那边说可能因为早年管理不够规范,部分资料有所缺失。目前能找到的,主要是一些近期的常规报表和您刚才看到的那份信访处理记录。”
杨洛抬眼看了看黄志强,目光平静,却让黄志强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。“有所缺失?”杨洛重复了一句,没有追问,只是点了点头,“好,先放这儿吧。谢谢黄主任。”
黄志强放下文件盒,恭敬地退了出去。
杨洛看着那个单薄的文件盒,眼神微冷。一个投资不小的矿业公司,其核心的立项和环评档案会“管理不规范而缺失”?这未免太过巧合。他没有发作,而是继续耐心地翻阅送来的材料。果然,里面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报表和宣传稿,核心的东西一样没有。
下午,杨洛没有打招呼,独自一人走出了办公室,信步来到了位于副楼的县档案馆(文件档案室)。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一个戴着老花镜、头发花白的老同志,正伏案写着什么,听到脚步声抬起头,看到杨洛,愣了一下,显然认出了这位新来的书记,有些慌乱地站起身。
“您……您是杨书记?”
“老师傅,您好,我随便看看。”杨洛和颜悦色地说道,目光扫过一排排密集的档案架,“咱们县里规模以上企业的立项和环评档案,是在这个区域吧?”
老管理员连忙点头:“是,是在这边,杨书记您要找哪家的?我帮您查。”
“丰源矿业公司的。”杨洛直接说道。
老管理员走到索引柜前,熟练地查找起来,嘴里还念叨着:“丰源矿业……注册地是龙华镇……嗯,索引号是……”他查找了一会儿,眉头也皱了起来,又换了一个索引本继续找,额角渐渐渗出了细汗。
“奇怪了……索引记录是有的,应该在三区二排丙架,怎么……怎么对应的档案盒是空的?”老管理员走到对应的档案架前,指着一个空缺的位置,一脸困惑和不安,“这……杨书记,这……我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档案借阅都是有登记的,我查查记录……”
杨洛走过去,看着那个空位,又看了看周围摆放整齐、标签清晰的档案盒,这个空缺显得格外刺眼。他拍了拍老管理员的肩膀,安抚道:“老师傅,别紧张,可能是在哪个环节流转,或者确实遗失了。没关系,我看看其他类似企业的档案也行。”
他随意地指着旁边几个矿业、化工企业的档案盒,“这几个,麻烦您拿给我看看。”
老管理员如蒙大赦,赶紧将那几个沉甸甸的档案盒搬了下来。杨洛就在档案室角落的阅览桌旁坐了下来,开始翻阅。这些企业的档案虽然也称不上完美,但至少立项、环评、验收等关键环节的材料都基本齐全。唯独丰源矿业的,像是被人精心地“抠”了出去。
与此同时,县长赵德良的办公室内。
常务副县长陈晓峰正坐在沙发上,压低声音汇报:“……他上午让黄志强调丰源矿业的档案,志强按我们商量好的,只拿了点表面文章过去。下午,他亲自去档案室了。”
赵德良靠在宽大的皮椅上,手指轻轻敲着扶手,脸上没了平日里的笑容,显得有些阴沉:“看来,这位杨书记,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‘安分’啊。一来就盯上了丰源这块硬骨头。”
“是啊,龙口村那件事,虽然压下去了,但始终是个隐患。”陈晓峰推了推眼镜,眼中闪过一丝忧色,“他这么查下去,难保不会被他摸到点什么。”
“慌什么?”赵德良瞥了他一眼,“档案‘缺失’了,他能怎么样?无凭无据。冯书记那边也打过招呼了,龙口村那边,让人再盯紧点,安抚好,别出乱子。他现在也就是在办公室里翻翻纸片子,掀不起大浪。让他查,等他觉得查不到什么,自然会把目光转向别处。眼下最重要的,是接下来的人事调整,几个关键位置,必须是我们的人上去,不能让他把手伸进来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陈晓峰点头,“组织部郑部长那边,虽然没明确靠过来,但这次涉及的人选,资历和能力都说得过去,他应该不会硬顶着。”
“嗯。”赵德良沉吟道,“让下面的人都机灵点,这段时间,夹起尾巴做人,别撞到他枪口上。我倒要看看,这位‘潜龙’,能在这潭水里蛰伏多久。”
档案室里,杨洛合上了最后一本档案,轻轻揉了揉眉心。虽然核心证据缺失,但通过对比其他企业的规范档案,他更加确信丰源矿业的问题绝非空穴来风。而且,档案的“神秘”消失,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——有人害怕他看到这些东西。
他站起身,将档案盒归还给惴惴不安的老管理员,和蔼地说道:“老师傅,谢谢您。今天麻烦您了。”
走出档案室,夕阳的余晖将县委大院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杨洛知道,自己悄无声息的调查,已经引起了暗处某些人的警觉和抵制。这潭水,比他想象的更深,也更浑。
但他并不着急。爷爷说过,要“沉下去”。他现在所做的,正是沉入水底,去触摸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礁石与暗流。档案室的空位,如同一个无声的挑战,也像是一个明确的指引——突破口,或许就在那个名为“龙口村”的地方,就在那家背景神秘的“丰源矿业”身上。
只是,现在还不是时候。他需要更多的信息,需要找到那个能撬动这块顽石的支点。他抬起头,目光越过县委大院的围墙,投向暮色渐浓的远方,那里是连绵的群山,也是江华县沉默的大多数百姓生活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