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州市委大院坐落在城市相对老旧的区域，与省城绿城不断扩张的新区相比，这里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官威与肃穆。几栋颇有年代感的苏式建筑掩映在高大的榕树和樟木之间，门口持枪站岗的武警战士目光锐利，检查着每一辆进出车辆的证件。
杨洛乘坐的省委牌照轿车显然已被登记在册，哨兵核实了司机证件后，利落地敬礼放行。
车辆在市委一号楼前停稳。杨洛下车，整了整因长途奔波而稍显褶皱的衬衫，深吸一口气，迈步走入大厅。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五十分，临近下班，但大楼里依旧弥漫着一种机关特有的、不因时间而松弛的紧张感。
根据程序，他首先来到了市委组织部。部长办公室的门开着，但部长本人并不在，一位副部长热情地接待了杨洛，言语间颇为客气，迅速为他办理了相关的报到登记手续。整个过程高效而程式化，副部长脸上的笑容标准，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距离感。杨洛明白，在河州，他这个“空降”的县委书记，尤其是由省委书记王宏斌一系力推的干部，注定从一开始就会被人用放大镜观察。
从组织部出来，杨洛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，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市委书记办公室。他知道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。
市委书记杨明远的秘书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、看起来十分精干的中年人。他早已接到通知，见到杨洛，立刻起身，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：“杨洛书记您好，杨书记正在等您，请稍等，我通报一声。”
片刻后，秘书推开门，将杨洛请了进去。
市委书记杨明远的办公室宽敞明亮，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是一面鲜艳的党旗和国旗。杨明远大约五十岁出头，身材微胖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穿着合身的行政夹克，正伏案批阅文件。听到动静，他抬起头，露出一张颇具亲和力的圆脸，笑容可掬地站起身，绕过桌子迎了上来。
“哈哈哈，杨洛同志！欢迎欢迎！一路辛苦啦！”杨明远热情地伸出双手握住杨洛的手，用力晃了晃，“早就听说省委给我们江华派来了一位年富力强、能力出众的班长，今天一见，果然是名不虚传，一表人才，精气神十足啊！”
“杨书记，您过奖了。我来向您报到，以后就是您的兵了，还请杨书记多指导、多批评。”杨洛态度谦逊，应对得体。
“哎，什么兵不兵的，咱们是同事，是战友嘛！”杨明远拉着杨洛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，秘书悄无声息地端上两杯热茶，然后退了出去，轻轻带上了门。
“江华县的情况，比较复杂啊。”杨明远收敛了些许笑容，端起茶杯吹了吹气，语气变得语重心长，“是国家级贫困县，底子薄，基础差，历史遗留问题多。前任老书记到龄退休，留下的担子不轻。省委把你派过去，是对你的高度信任，也体现了省委对江华工作的高度重视。”
他话锋一转，看着杨洛：“你年轻，有冲劲，有想法，这是好事。但是呢，江华也有江华的特殊性。德良同志在江华工作多年，情况熟悉，经验丰富，是我们市里比较资深的县长了。你去了之后，一定要和德良同志搞好团结，党政同心，其利断金嘛！要多听取本地干部的意见，尤其是德良同志的意见，稳扎稳打，千万不要急于求成。”
这番话听起来是殷切嘱托，但杨洛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深意——强调赵德良的资历和经验，提醒他要“搞好团结”、“不要急于求成”，这几乎是在为赵德良站台，也是在委婉地告诫他这个新书记不要轻易打破现有的权力格局。
“杨书记的指示我记下了。”杨洛不动声色地回应，“我一定注意团结同志，特别是尊重德良县长。初到江华，我的主要任务是尽快熟悉情况，向老同志学习，深入基层调研，把家底摸清，再考虑下一步的发展思路。”
“嗯，这个态度很好！”杨明远脸上重新露出满意的笑容，“沉下去调研，这是最踏实的工作方法。发展是硬道理，但稳定是硬任务。在江华，处理好发展和稳定的关系，尤为重要。”他顿了顿，似乎不经意地补充道，“市里呢，总体是支持江华县委工作的，明远同志（徐光远副书记）也一直很关心江华的发展。有什么困难，可以及时向市里汇报。”
“谢谢杨书记支持。”杨洛点头。杨明远特意点出徐光远，其用意不言自明。
又寒暄了几句，杨明远便以还有会议为由结束了这次谈话。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，热情、客气，但充满了官方式的谨慎和隐含的告诫。
从杨明远办公室出来，杨洛在秘书的指引下，又来到了隔壁楼的市长办公室。
市长秦浩宇的风格与杨明远截然不同。他年纪与杨明远相仿，但身材清瘦，戴着一副黑框眼镜，气质更显沉稳和内敛。见到杨洛，他并没有过于外露的热情，只是起身与杨洛握了握手，示意他坐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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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杨洛同志，欢迎。”秦浩宇的声音平和，带着一种知识分子式的冷静，“宏斌书记之前跟我通过电话，介绍了你的情况。江华县的任务很重，省里和市里都寄予厚望。”
“秦市长，我会努力工作的。”杨洛感受到对方话语中的务实。
“江华的问题，积弊已深。”秦浩宇开门见山，不像杨明远那样绕圈子，“贫困是表象，根源在于发展思路不清，政治生态有待净化。赵德良在江华经营多年，形成了固有的利益圈子，很多好的政策、项目，到了江华就容易走样变形。你这次去，面临的挑战不小。”
他推了推眼镜，继续道：“市里的情况，想必宏斌书记也跟你提过。我虽然是市长，但政府工作同样需要在市委的领导下开展。杨明远书记和徐光远副书记对江华有他们的看法和考量。所以，在市一级，我能给你的直接支持有限，很多事需要你在江华内部找到突破口，用事实和成绩说话。”
这番话坦诚而直接，让杨洛对这位市长多了几分好感。“我明白，秦市长。我会立足江华自身，先从内部调研入手。”
“嗯。你的优势在于，你是中央和省委点名派去的，身份超然，束缚相对少一些。”秦浩宇指点道，“下去后，不要被办公室困住，多去乡镇、村庄，听听老百姓和基层干部的真实声音。经济上，江华过去盲目引进的几家污染企业，是巨大的隐患，民怨很大，但要处理，牵涉甚广，需谨慎谋划，找到合适的契机。人事上，江华并非铁板一块，肯定有坚持原则、想做事却受排挤的干部，你要善于发现和使用他们，建立自己的基本盘。”
秦浩宇的指点更具体，更具操作性，显然对江华的情况有更深入的了解，也更倾向于支持杨洛打开局面。
“感谢秦市长的指点，茅塞顿开。”杨洛真诚地道谢。
“不必客气。都是为了工作，为了江华几十万百姓。”秦浩宇站起身，算是送客，“记住，凡事谋定而后动，证据要扎实，步伐要稳健。遇到紧急情况，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。”
离开市长办公室，天色已近黄昏。杨洛婉拒了市委办公室安排的晚餐和住宿，自己在大院附近找了一家普通的宾馆住下。
站在宾馆房间的窗前，望着华灯初上的河州市区，杨洛脑海中回放着今天与省委陈建军部长、市委杨明远书记、秦浩宇市长会面的每一幕。省级支持明确，但市级层面暗流涌动，县委书记杨明远和副书记徐光远显然与县长赵德良关系密切，而市长秦浩宇虽有心支持，却受制于市委格局。
真正的战场，在江华县。那里，一张由赵德良精心编织了十几年的大网，正等待着他的闯入。
明天，他将正式前往江华县赴任。等待他的，会是什么？是阳奉阴违的敷衍，是铁板一块的抵制，还是……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疾风骤雨？
杨洛深吸一口气，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。无论前方是什么，他都必须走下去，也必须赢。这不仅是一场职务的变迁，更是一场信念与利益的较量，一场关乎江华未来的命运之战。序幕，即将拉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