屯子口的老槐树下,静得能听见风声刮过树梢的呜咽。
那只母狼被拖上来后,直接挺地躺在泥地上。刘老疙瘩那句“怀着崽子呢”,像块冰坨子砸进每个人心里。刚才还啧啧称奇的气氛,一下子冻住了。
几个原本凑在最前头看热闹的老娘们,脸一白,悄悄往后缩了缩,嘴里念起了含糊的佛号。就连刚才嚷嚷着“这坑挖得值”的张老蔫,也蹲下身,看着母狼鼓胀的腹部和那三个还在渗血的窟窿,半晌没吭声,只是把旱烟杆在鞋底上磕了又磕。
山里的规矩,比法律还沉。不打怀崽带崽的母兽,不断子绝孙,这是老辈人用血和教训传下来的铁律。破了这规矩,心里头就得坠块石头。
秦风走过去,蹲在狼尸旁。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落在他背上的目光,复杂得很——有后怕,有赞同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对“破戒”的忧虑。他伸出手,不是去掂量皮毛,而是轻轻覆在母狼冰冷僵硬的肚皮上,片刻后收回。
“王叔,”他站起身,声音不高,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,“这狼,咱们埋了。肉不能吃,皮也不能动。”
老王头重重叹了口气,点点头:“是该这么办。规矩不能破。”
“埋了算完?”刘建军年轻,血气旺,有点不服,“它来祸害咱们,还讲啥规矩?”
“不讲规矩,山神爷会怪罪。”人群里,一个蹲在墙根阴影里的老头慢悠悠开了口。是屯里最寡言的孙老棍子,年轻时也是条好猎手,后来折了条腿,就很少上山了。他眼皮耷拉着,像是自言自语:“老话讲,打了带崽的母山神爷(指虎),三年不进山。打了带崽的母狼,也得供一供,赔个不是。”
这话让气氛更凝重了。山神爷,在东北老林子里,不光指老虎,也是对所有山灵的一种敬畏称呼。得罪了山灵,往后打猎、采山货,都可能不顺。
秦风看向孙老棍子,恭敬地问:“孙爷,您看这‘供’,该怎么上?”
孙老棍子这才抬起眼皮,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秦风,又看了看地上的狼:“按最老的法子。五脏敬山神,血肉还山林。心尖肉……留给狗。”
这就是老猎户的智慧了。五脏(心肝脾肺肾)挂树,是给山神爷的供奉,表示敬畏和歉意。狼肉埋回山里,是“尘归尘,土归土”。而把最精华的一小块心尖肉给猎狗,不是让它们吃,是让它们嗅、记住这狼最后的气息和这股子血勇,是一种残酷的传承。
“就按孙爷说的办。”秦风一锤定音。
这次,没人有异议。刘建军也闭上了嘴。
秦风亲自操刀。猎刀在晨光下划出寒芒,动作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庄重。他小心地分离出狼心,切下顶端最厚实那一小块,递给赵铁柱。然后将其余的内脏,心、肝、肺、肚、肠,完整地取出,放在一片洗净的大柞树叶上。鲜红、深褐、粉白,堆在一起,还冒着微微热气。
张建国和刘建军在孙老棍子的指点下,在老槐树向阳那面,选了三根最粗壮的枝桠。秦风用削好的干净木棍,将那些内脏一一挑起,挂了上去。心脏挂得最高,正对东方初升的太阳。
没有鞭炮,没有香烛。秦风后退三步,面向挂着“供奉”的老槐树——此刻它便是山神的象征,双手抱拳,高举过顶,然后躬身,深深作了一个揖。他身后,老王头、刘老疙瘩、孙老棍子……几乎全屯子的男人,都跟着默默作揖。女人们则双手合十,低头念叨。
风似乎停了,只有枝叶上那些沉重的“供奉”在轻轻晃荡。
仪式完毕,剩下的狼尸被抬到后山,挖了深坑掩埋。那块心尖肉,被秦风用油纸包了,带回家里。
后院,黑豹似乎感应到什么,早早地就坐得笔直。虎头和踏雪不安地在它脚边转悠。秦风打开油纸,浓烈的、带着铁锈腥气的味道散开。虎头和踏雪立刻“呜呜”着躲到黑豹身后。黑豹的鼻翼剧烈翕动,眼神死死盯着那块暗红色的肉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,全身肌肉绷紧,却没有上前。
秦风将肉放在黑豹鼻前寸许远,停留了足足十几秒。“记住这味儿,”他低声道,“记住它们为什么死,记住咱们为什么要活。”
黑豹的喉咙里“咕噜”一声,尾巴根微微炸起,那是极度的警惕和战意。秦风收起肉,挖了个小坑埋在后院墙角——这肉不会给任何活物吃,它完成“训诫”的使命后,将在此地慢慢腐烂,归于尘土。
做完这一切,日头已近中天。秦风心里的石头稍轻,但另一重思虑又浮上来。他叫住正准备回家的赵铁柱和王援朝:“援朝,子弹的事,刘叔后来还说了啥细节没?一张猞猁皮才换十发,这价不对。”
王援朝扶了扶眼镜,压低声音:“风哥,我正想跟你说。昨晚上我又细问了我爹。他说,现在风声紧得‘老鼻子’(特别)了。上头有明文,猎枪子弹全是定点生产、统一调拨,私人想弄,比登天还难。刘叔那亲戚,不是在卖子弹,是在‘换’人情。十发子弹,不是皮子的价,是‘掉脑袋的风险’的价。而且人家不要普通皮子,指明了要上次那张近乎完整的猞猁皮,或者……咱们手里可能有别的‘硬头货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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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风明白了。这不是买卖,这是在特定时期、特定关系下,一种极端不平等的“风险交易”。子弹本身或许不值一张顶级猞猁皮,但“弄到子弹”这个行为在当下的价值,被抬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。
“他还说了,”王援朝声音更低了,“要是嫌贵,还有条路子。县里今年要组建民兵队,搞训练。他亲戚能想办法,把咱们的名字报上去,作为有经验的‘民间辅助人员’参加。训练,就能摸枪,就能‘合理’地消耗一些子弹……但这法子更慢,而且得通过公社、武装部好几道关,咱们得有名目。”
两条路,一条是立刻用巨额财富换取少量的即时武力,另一条是投身到半官方的体系中,获取可能更持续但不确定的补给。
秦风看着远处苍茫的长白山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五六半枪身。山里的狼暂时被震慑,但隐患未除。山外的“规矩”和“风险”,却以另一种形式压了过来。狩猎,从来不只是和野兽较量。
“子弹的事,先放放。”秦风最终开口,“眼下有更要紧的。援朝,你脑子活,帮我想想,怎么给咱们‘弄’个合情合理,能让公社和武装部都点头的名目。”
他想起了孙老棍子口中那些古老的山规,也想起了老王头、刘老疙瘩他们骨子里对山林的熟悉。也许,新的路,不在黑市,就在这片他们世代生存的山林,以及即将到来的、需要“保护”的时节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