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铳那声轰响还在山沟子里回荡,铁砂子噼里啪啦打在灌木丛上,打得枝叶乱颤。
趁着这个空当,王援朝和栓子、春生仨人,跟头把式地扑腾进了河套子。水冰凉刺骨,激得栓子“妈呀”一声,可脚下不敢停,抡开胳膊就往对岸刨。
赵铁柱放完最后一铳,也顾不上看打没打着狼,转身就往河里冲。他脚底下打滑,差点摔个跟头,幸亏秦风在后头拽了他一把。
“风哥,快走!”赵铁柱喊。
秦风没动地方。他端着五六半,枪口对着身后那片被铁砂打乱的灌木丛,眼睛眯成一条缝。
天已经大亮了,日头还没爬上山梁,但东边那一片天已经烧得通红。借着这光,能看清二十米外的景儿——灌木丛后头,七八对绿眼睛跟鬼火似的晃悠,没往前扑,可也没退。
狼群在等。
等他们慌,等他们乱,等他们往河里跳的时候,从后头扑上来咬脚后跟。
“柱子,你先过河。”秦风声音稳得像块石头,“把土铳带上,到了对岸找个高地方架着,瞄着这边。”
“那你——”
“别磨叽。”秦风打断他,“麻溜的!”
赵铁柱咬了咬牙,扭头往河里趟。水没到大腿根,冰得他直哆嗦,可脚下越走越快,到了河心水深的地方,干脆扑腾着游过去。
河面不宽,也就十来米。王援朝和栓子、春生已经到了对岸,正瘫在卵石滩上喘粗气。看见赵铁柱过来,王援朝挣扎着爬起来,从怀里掏出那副裂了缝的眼镜戴上,往对岸瞅。
秦风还站在河边,背对着他们,五六半端得稳稳的。
对岸灌木丛里,那些绿眼睛开始动了。
不是一齐动,是三三两两地往外挪。打头的是只灰毛大狼,个头比昨晚那只独耳狼小点,可眼神更凶,呲着牙,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。
它往前走了几步,停在离秦风十五六米的地方,不往前了,也不退,就那么盯着。
秦风认得这狼——昨晚围营的时候,它就守在左翼,扑得最凶,被赵铁柱用柴刀砍伤了前腿,这会儿走道还有点瘸。
这是来探虚实的。
秦风心里门儿清。狼这玩意儿精得很,吃了亏就长记性。昨晚独耳狼被他一刀捅死,这些狼都看见了,现在不敢贸然往上扑,怕他手里还有啥杀招。
可它们也没死心。
那头瘸腿狼身后,又摸出来两只。一只毛色发黄,耳朵缺了半拉;另一只瘦得肋巴骨都显形了,肚子瘪瘪的,一看就是饿急眼了。
三只狼成品字形,慢慢往前压。
对岸,赵铁柱已经把土铳架在了一块大石头上,枪口瞄着这边。可他手抖得厉害——土铳就剩个空壳子,火药打光了,铁砂也没了,真要是狼扑上来,这玩意儿就是个烧火棍。
王援朝急得直搓手,想喊又不敢喊,怕惊了狼。
秦风动了。
他没开枪,也没后退,而是慢慢蹲下身,左手从怀里掏出了弹弓,右手摸出颗石子。
这动作做得不慌不忙,好像眼前那三只龇牙咧嘴的狼不存在似的。
瘸腿狼看见弹弓,身子明显僵了一下——昨晚那只被打断腿的同伙,就是被这玩意儿撂倒的。它喉咙里的呜噜声更响了,前爪不安地刨着地,想扑又不敢扑。
秦风把石子搭在皮兜上,慢慢拉紧牛筋。
牛筋绷直的声音“嘎吱”响,在寂静的晨光里听着格外瘆人。
三只狼齐齐往后退了半步。
就这半步,露了怯。
秦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。他知道,这些狼怕了——不是怕枪,枪子儿太快,打死也就一瞬间的事儿;它们是怕这弹弓,怕这不起眼的小玩意儿,能打断腿,能打瞎眼,能让你活受罪。
饿狼不怕死,怕疼。
他右手一松——
“嗖!”
石子破空,直奔瘸腿狼面门!
瘸腿狼吓得往旁边一窜,石子擦着它耳朵飞过去,打在身后的树干上,“啪”一声脆响,树皮崩掉一块。
这一下,三只狼全退了,一直退到灌木丛边儿上,绿眼睛里闪着惊疑不定的光。
秦风站起身,把弹弓揣回怀里,又从腰间拔出猎刀。刀刃在晨光里泛着冷森森的光,上头还沾着独耳狼的血,已经凝成了暗红色的痂。
他举起刀,刀尖指向那三只狼。
没说话,就这一个动作。
三只狼互相看了一眼,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、不甘心的呜咽,尾巴夹起来,慢慢退进了灌木丛。
绿眼睛消失了。
对岸,赵铁柱长出一口气,一屁股坐在地上,土铳“咣当”一声掉在卵石滩上。
王援朝也瘫了,眼镜滑到鼻尖都顾不上扶。
栓子和春生互相看着,俩小子眼里全是后怕——刚才那一幕,比昨晚被狼围了还吓人。一个人,一把刀,就把三只饿红眼的狼给瞪退了。
秦风没放松。他耳朵竖着,听着灌木丛里的动静——爪子轻踏落叶的声音还在,狼没走远,只是藏起来了。
他转身,慢慢退到河边,鞋踩进水里,冰凉刺骨。他一步一步往对岸趟,眼睛始终盯着对岸的林子。
黑豹从对岸的石头后头钻出来,它早就游过来了,一直在那儿守着。看见秦风下水,它“汪汪”叫了两声,像是在催他快点儿。
秦风走到河心,水没到腰了。他回头看了一眼——
灌木丛边儿上,那只瘸腿狼又探出头来,绿眼睛死死盯着他。
秦风没停,继续往前走。他知道,这狼不甘心,可它不敢追——狼怕水,尤其是这种冰凉的河水,下去一趟,毛湿了,再上来就得冻僵。
上了岸,秦风浑身湿透,棉袄沉甸甸地往下坠水。他没急着拧,先看了看几个人:“都没事儿吧?”
“没……没事儿。”王援朝扶正眼镜,声音还发颤,“就是……就是吓够呛。”
栓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膝盖,血已经不流了,就是肿得老高,一碰就疼。春生肩膀上的棉袄彻底烂了,棉花露在外头,风一吹直哆嗦。
赵铁柱捡起土铳,苦着脸:“风哥,家伙什儿……真不顶用了。”
秦风点头,从背上摘下五六半,拉开枪栓——弹仓空了,就剩个铁疙瘩。他把枪递给赵铁柱:“收好,回去再想法子。”
又看了看几个人身上的伤,都不重,就是些皮外伤。他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点马齿苋粉,给栓子和春生撒上,又撕了几条布给包扎了。
“风哥,咱现在咋整?”王援朝问。
秦风抬头看了看天。日头已经爬上山梁了,金灿灿的光照下来,林子里雾气开始散了。远处,能看见下山那条羊肠小道,弯弯曲曲通到山脚。
“下山。”他说,“狼不敢大白天追,但保不齐会在林子里跟。咱们走快点儿,晌午前得回到屯子。”
“那这些狼……”赵铁柱指了指对岸。
“不管。”秦风把猎刀插回腰间,“它们饿,咱们也饿。耗下去,对谁都没好处。”
这话在理。几个人都饿了——昨晚折腾一宿,今早又逃命,肚子里早就空荡荡的。包袱里那点干粮早吃光了,水也没了,再不回去,不用狼咬,自己就得趴下。
收拾好东西,队伍重新上路。
这回走的是下山正道,比来时候好走些。可几个人都筋疲力尽,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。栓子膝盖疼,走不快,赵铁柱架着他一边胳膊,王援朝架着另一边。
秦风走在最前头,黑豹在身边跟着。狗崽子也累坏了,走路时候后腿有点拖,可精神头还行,耳朵始终竖着,时不时回头看一眼。
走了一个多时辰,日头升到头顶了。
林子越来越稀,能看见山脚下的田地和远处的屯子。炊烟袅袅升起来,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。
“快到了!”春生兴奋地喊了一声。
这一声喊,像是把最后那点劲儿都抽干了。栓子腿一软,差点跪地上,幸亏赵铁柱和王援朝拽得紧。
秦风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看来路——山路弯弯,林木森森,看不见狼的影子,也听不见狼嚎。
但他知道,那些狼没走远。它们还在林子里藏着,绿眼睛盯着这条下山的路,等着下一次机会。
饿狼记仇,这次没吃着肉,下次还会来。
“走吧。”秦风转过身,继续往下走。
又走了小半个时辰,终于到了山脚。过了那条小河沟,就是靠山屯的地界了。河沟上架着独木桥,几个人互相搀扶着,颤颤巍巍走过去。
桥那头,几个半大孩子正在河沟边儿上摸鱼。看见他们这副模样,都愣住了。
“秦……秦大哥?”一个孩子认出了秦风,手里的鱼篓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秦风冲他点点头,没说话,领着队伍往屯子里走。
屯子口,老槐树下,几个老娘们正在纳鞋底。看见他们过来,也都傻了眼——
这几个人,衣裳破烂,浑身是血,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,走路都打晃。最吓人的是那条狗,浑身毛都戗起来了,眼睛通红,看着就瘆人。
“我的天爷……”一个老娘们捂着胸口,“这……这是咋的了?”
秦风没搭腔,径直往家走。
消息传得比风还快。没等他们走到家门口,屯子里已经炸了锅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,都从屋里跑出来,围着看热闹,指指点点,叽叽喳喳。
“哎妈呀,这不是秦风吗?咋造这样了?”
“你看那狗,血乎淋啦的……”
“听说进山遇上狼群了,我的老天,能活着回来真是命大!”
秦风一概不理,推开院门,进了自家院子。
秦大山和李素琴正在院里剁猪草,听见动静抬头一看,手里的刀“哐当”掉在地上。
“小风!”李素琴“嗷”一嗓子扑过来,抓住儿子胳膊上下打量,“你这是……你这是……”
“娘,我没事儿。”秦风声音哑得厉害,“柱子他们受伤了,先给弄点水喝。”
秦大山反应过来,赶紧去舀水。李素琴也顾不上多问,转身进屋,翻箱倒柜找干净布和草药。
赵铁柱把栓子和春生扶到院里的石凳上坐下,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喘气。王援朝靠在门框上,眼镜摘下来,用袖子使劲擦。
黑豹进了院子,走到水槽边,埋头“吧嗒吧嗒”喝水,喝够了,趴在地上,舌头伸出来老长。
秦风站在院子当间,看着这一院子人,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这一关,算是闯过来了。
可他知道,这事儿没完。
那些狼,那座山,还有山里那些没挖出来的宝贝……
这才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