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蒙蒙亮的时候,林子里起了雾。
不是那种白茫茫的大雾,是丝丝缕缕的,从树根底下、腐殖土里渗出来,贴着地皮飘。人走在里头,裤腿一会儿就湿了,凉飕飕的。
秦风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,火苗重新蹿起来,驱散了周围的潮气。黑豹已经醒了,正蹲在营地边舔爪子,耳朵竖着听林子里早起的鸟叫。
其他几人陆续醒来,搓着脸,打着哈欠。在野地里睡一夜,骨头缝里都透着凉。
“收拾收拾,吃完就走。”秦风说着,从包袱里掏出最后几个玉米饼子,插在树枝上烤。
饼子在火上一烤,表面起了焦壳,香味就出来了。就着凉水啃,硬是硬点,但顶饿。
王援朝一边啃饼子,一边翻本子:“风哥,咱今儿个进老林子了,往哪个方向走?”
秦风没急着答。他站起来,走到山梁边沿,往下看。
雾气还没散尽,老林子像蒙了层纱,朦朦胧胧的。但能看出大概地势——他们昨天爬上来的这道山梁,是老林子东边的屏障。山梁西边,地势缓下去,形成一片向阴的坡地。再往深处,是更高的山,山连着山。
“顺着山梁往北走。”秦风指了指方向,“找背阴坡,有溪水的地方。”
“为啥非得背阴坡?”栓子啃着饼子问。
秦风回头看他:“人参这玩意儿,喜阴怕晒。向阳坡太干,它长不好。背阴坡潮润,腐殖土厚,才是它待的地儿。”
赵铁柱插话:“这个我爹说过。早年他跟着孙把头赶山,找参都往‘窝风’的地方去——就是三面环山,当间儿洼下去那种地儿。”
“对,那叫‘埯子’。”秦风点头,“埯子分好几种。‘椅子埯’最好,三面高一面低,像把太师椅;‘簸箕埯’次之,三面高一面敞着口;最不济的是‘散埯’,没个形状,那种地方出不了好参。”
他边说边蹲下,用手在泥地上画:“你们看,这是山,这是洼地。参就长在洼地边儿上,不能太靠里——靠里积水,烂根;也不能太靠外——靠外土薄,长不大。”
几个人都围过来看。
王援朝赶紧记:“埯子……椅子埯最优……”
“光看地形还不够。”秦风站起身,拍拍手上的土,“还得看‘幌子’。”
“幌子是啥?”春生问。
“就是伴生的草、树。”秦风走进旁边一片林子,指着地上几丛叶子细长的草,“看这个,叫‘四品叶’——不是人参四品叶,是草的名字。这草常跟人参长一块儿。”
他又指着不远处一棵树:“那棵是椴树。老话说‘椴树下,参娃娃’,椴树根浅,不跟人参争养分,树叶子落了还肥土。看见椴树,底下就可能有人参。”
赵铁柱补充:“还有柞树、色树,都算好幌子。最差的是松树——松树根扎得深,抢水抢肥,松针还酸,那底下长不出好参。”
“柱子说得对。”秦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,“所以找参,先看地形是不是埯子,再看长没长好幌子。两样都占了,才有找的价值。”
栓子挠挠头:“那……咋知道底下真有参呢?”
“这就得看‘林相’了。”秦风走到一棵老椴树下,指着周围的植被,“你们看,这一片,草长得旺不旺?”
几个人都看过去。椴树周围,草确实比别处密些,绿油油的。
“人参长的地方,土肥。”秦风解释,“它自个儿不咋显眼,但它把土养肥了,周围的草啊、小树啊,就长得旺。这叫‘林相好’。”
他顿了顿:“反过来,要是一片地,草长得稀稀拉拉,树也半死不活,那底下指定没参——有也被耗死了。”
王援朝笔尖飞快:“地形、幌子、林相……三样都看。”
“对。”秦风走回火堆边,踩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子,“收拾东西,出发。”
队伍重新上路。
这回是顺着山梁往北走。梁上道窄,一边是陡坡,一边是深谷。雾气还没散尽,能见度也就二三十米,走起来得格外小心。
黑豹打头,它鼻子贴地,走走停停。有时候突然转向,往坡下探一段,又折回来——那是发现有野兽的踪迹,绕开走。
走了约莫一个时辰,雾气渐渐散了。
日头从东边山尖上露出来,光斜着照进林子,把雾气染成金色。能看清远处的山势了——他们走的这道山梁,像一条龙脊,蜿蜒向北。西边是缓坡,东边是陡崖。
“下坡。”秦风在一处缓坡前停下,“这坡向阳,不是找参的地儿,但能抄近路。”
坡陡,得抓着灌木往下出溜。腐殖土滑,栓子一个没留神,屁股着地滑下去好几米,被棵树拦住了,弄得满身是土。
“瞅你那熊样!”赵铁柱笑骂。
下了坡,是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。这里树更密了,多是柞树和色树,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,踩上去像地毯。
“这地儿像埯子。”王援朝环顾四周。
秦风也在看。这谷地三面环着矮山,开口朝南,像个簸箕。地上腐殖土厚,踩下去能陷半脚。周围椴树、柞树都有,草也长得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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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簸箕埯。”他点点头,“可以找找。”
几个人散开,但没敢走远——互相能看见的距离。都弯着腰,眼睛盯着地面,慢慢往前挪。
找参是个磨性子的活儿。不能急,急了眼就花;也不能慢,慢了看不过来。得一步一停,一寸一寸地扫。
秦风走得很稳。他眼睛像筛子,从左边扫到右边,再从近处看到远处。前世在丛林里执行任务,找地雷、找痕迹,练的就是这眼力。重生后这双眼更毒了,十米外草叶动一下都能看清。
赵铁柱也有经验。他蹲在一棵椴树下,用手拨开落叶,看下面的土质——黑的,油亮亮的,是好土。
“风哥,这儿土肥。”他喊了一声。
秦风走过去,蹲下抓起一把土,在手心里捻了捻。土细,潮润,有股腐殖质特有的腥味儿。
“是好土。”他说,“但得看有没有‘芦头’。”
“芦头是啥?”栓子凑过来问。
“就是人参露在外面的茎秆。”秦风比划着,“春天发芽,夏天开花,秋天结籽。这会儿入秋了,该结红籽了——就是红豆豆,一簇一簇的。”
他站起来:“都注意看,有没有红色的,黄豆大小的籽。”
几个人又低下头,眼睛瞪得更大了。
黑豹也帮着找。它不明白人在找啥,但知道主人在找东西,就这嗅嗅那闻闻。狗鼻子灵,能闻见人闻不见的味儿,但人参没啥味儿,它也帮不上大忙。
找了约莫半个时辰,一无所获。
“没有啊……”栓子直起腰,捶了捶后背。
“急啥。”秦风语气平静,“要是一找就有,那人参就不值钱了。”
他走到谷地中间,选了处高点,重新打量这片埯子。阳光从南边开口照进来,在谷地里划出明暗交界。靠北的背阴处,光线暗,潮气重;靠南的开口处,光线亮,土干。
“往北边找。”秦风指了指,“背阴,潮润,人参喜欢。”
队伍挪到北坡。这里树更密,光线更暗,地上苔藓厚,踩上去软绵绵的。
秦风放慢了速度。他几乎是一步一停,眼睛从脚下慢慢往远处移。看土的颜色,看草的密度,看有没有特别显眼的红点。
突然,他停下了。
“柱子,你过来看。”他压低声音。
赵铁柱赶紧凑过去。秦风指着前面五六米处,一棵老色树底下。
那儿有一丛草,长得格外旺。草叶子绿得发黑,在周围泛黄的草丛里很显眼。草丛中间,隐约能看见几点红色——很小,得眯着眼才能看清。
“是不是?”赵铁柱声音有点抖。
“别急。”秦风没动,“再看看。”
他蹲下身,从侧面看过去。阳光从树缝漏下来,照在那几点红色上——真是红的,黄豆大小,一簇能有十几粒,长在一根细细的茎秆上,茎秆顶端还顶着几片叶子。
“是红籽。”秦风站起身,但没急着过去,“但得看是几品叶。”
人参分“品”。三片叶子叫“三品叶”,四片叫“灯台子”,五片叫“五品叶”,六片叫“六品叶”。叶子越多,年份越久,越值钱。
那丛草挡着,看不清叶子。
秦风从包袱里掏出根细木棍——早准备好的,一头削尖了。他慢慢走过去,脚步轻得像猫,生怕踩着什么。
走到离那红籽三四米处,他停下,用木棍轻轻拨开前面的草丛。
草叶分开,露出了下面的真容。
一根细细的茎秆,顶着五片叶子——每片叶子由五片小叶组成,像手掌。茎秆中间,一串红籽沉甸甸地垂着,像小红灯笼。
“五品叶。”秦风声音很轻。
赵铁柱眼睛瞪圆了。栓子和春生想凑过来看,被王援朝拉住了——人多容易坏事。
秦风没急着动手。他退后几步,绕着那棵人参转了小半圈,从不同角度看了看。
“不对。”他突然说。
“咋不对?”赵铁柱一愣。
“你看这芦头。”秦风用木棍指了指人参茎秆的基部,“太细,太嫩。五品叶该有这么粗——”他比了个拇指粗细,“这个才筷子粗。”
他蹲下身,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土:“是新发的。底下可能有大货,这是旁枝。”
“啥意思?”栓子没听懂。
“意思是,这棵五品叶可能是从老参旁边新发出来的苗。”秦风解释,“底下那棵老的,可能更大。”
几个人呼吸都紧了。
秦风站起身,没再靠近那棵五品叶。他退到十米外,重新打量这片地。
“以那棵五品叶为中心,方圆十步,仔细找。”他说,“但记住,不能踩,不能碰,用眼睛看。”
五个人呈扇形散开,都猫着腰,眼睛瞪得溜圆。
这回找得更仔细了。每一寸地皮,每一丛草,都得过一遍眼。
找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,王援朝突然“咦”了一声。
“风哥,你看这儿……”
秦风走过去。王援朝指着色树另一侧,离那棵五品叶七八米远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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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儿也有一丛旺草,但草中间没有红籽——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,耷拉着,不起眼。
秦风蹲下身,用木棍轻轻拨开草。
枯叶下面,露出一截干枯的茎秆。秆子粗,有食指那么粗,已经干透了,呈褐色。秆子顶端,能看见几个干瘪的芦碗——那是往年叶子脱落后留下的疤。
“这是老芦头。”秦风声音更轻了,“今年的秆子可能被野兽碰断了,或者……根本没发出来。”
他顺着老芦头往下看。地上落叶很厚,看不出什么。
“挖不挖?”赵铁柱小声问。
秦风摇头:“不能挖。一挖,伤了须子,这参就废了。”
他站起来,退后几步:“记下这个地方。这底下可能有大货,但咱现在不能动。”
“为啥?”春生问。
“季节不对。”秦风说,“这会儿人参正蓄养分,准备过冬。挖了,浆气不足,药效差。得等明年开春,或者后年。”
他看着那棵五品叶和那截老芦头,心里有数了——这底下至少有两棵参,一棵小的五品叶,一棵老的,可能更大。
“都记住这个地方。”他对王援朝说,“在地图上标清楚。明年开春,咱再来。”
王援朝赶紧记下位置,还画了简图——色树为标记,五品叶在东,老芦头在西。
找着了线索,却没动手,心里像猫抓似的。但几个人都懂规矩——山里的东西,该取的时候取,不该取的时候,碰都不能碰。
“走吧。”秦风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旺草,“继续往前。这片埯子不错,别处可能还有。”
队伍重新出发,但气氛不一样了。刚才真找着东西了,虽然没挖,但证明这法子管用——看埯子、认幌子、观林相,真能找着参。
黑豹似乎也感受到人的兴奋,跑得更欢了。它在前面带路,时不时回头看看,尾巴轻轻摇着。
秦风走在队伍中间,眼睛依旧扫着四周。但他心里清楚——找参这事儿,三分靠眼力,七分靠运气。刚才那是碰上了,往后可能走三天也碰不着一棵。
可这就是赶山。
得耐得住性子,经得住寂寞。
老林子还深着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