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盆冷水泼在脸上,没有预想中的刺骨冰凉,倒像是一把沙子撒进了虚空,毫无触感。
林闲的手停在半空,指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,透过手掌,甚至能看见那只掉漆的木脸盆底部。
“得,省得洗了。”
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想笑,面部肌肉却僵硬得像是贴了一层浆糊。
视网膜上的倒计时红得刺眼。
【警告:宿主即将在因果层面被格式化。】
柴房外,晨风卷起枯叶。
苏清雪一袭白衣胜雪,急匆匆地路过院门,脚步却猛地一顿。
她茫然地环顾四周,目光扫过那间破败的柴房,眉头紧锁,眼神里全是困惑。
“奇怪我拿着这截断箭,是要找谁?”
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截染血的箭头,指节用力到泛白,却怎么也拼凑不出那个名字。
林闲隔着破窗缝隙看着这一幕,没出声。
挺好,圣女就该高悬云端,没必要记得烂泥里的一只蝼蚁。
他重新蜷缩回那张发霉的草席上,呼吸轻得像风中游丝。
床底下,那只断了一条腿的承呼犬死死咬住床腿,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破损的呜咽,它在发抖,似乎在拼命用这身肮脏的皮肉,去蹭那个正在消失的体温。
世界正在对他进行最后的清理。
就在林闲准备安详地睡过这最后一觉时,归影钟台的方向,突然炸开一团血色的烈火。
苏清雪疯了。
她将宗门视若珍宝的《愿契录》、废墟里刨出的影契残痕、甚至连同那几块生锈的铁链碎片,一股脑扔进了心火祭坛。
火焰吞噬了断箭,却没有烧成灰烬,反而炼化出一面猎猎作响的“铭名幡”。
“想让我忘?门都没有!”
苏清雪眼角渗出血泪,声音嘶哑,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狠劲:“我记得那一箭是你挡的,记得你扫了十年的地从来不抬头,记得食堂剩饭你总是第一个去抢就算天要把你抹了,我也要把你的名字喊回来!”
“林!闲!”
幡旗展动,两个燃烧的大字硬生生烙印在虚空。
“放肆。”
一声冷哼,并没有多响亮,却让整个青云山的时间瞬间凝固。
半空中,灰雾翻涌,走出一个身披长袍的无面人。
他没有眼球,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,俯瞰着这座蝼蚁般的山门。
“既是异数,当归虚无。你这种卑微的存在,窃据天命十年,如今该清算了。”
他抬起只有骨骼的手指,轻轻一按。
苏清雪的声音戛然而止,祭坛上的火焰瞬间冻结。
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,除了死一般的寂静,再无声息。
结束了?
林闲眼皮沉重,意识即将涣散。
“嗷呜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到极点的长啸,撕裂了凝固的空气。
柴房里,那只平时连生人都不敢叫唤一声的承呼犬,此刻竟一口咬碎了自己的喉管,喷出的不是血,是一股足以撼动灵魂的声浪。
这是它用这条贱命换来的最后一声“魂吼”。
这声音不讲道理,无视结界,直接钻进了每一个曾受过林闲恩惠之人的梦境深处。
“在那儿!”
信灯童猛地从床上弹起,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盏油灯,眼泪瞬间决堤:“我想起来了!那年冬天手生冻疮,是闲哥用手给我捂热的!我就说怎么手心里老觉得空落落的!”
“林闲!是林闲!”
静耕郎一脚踹碎了紧闭的房门,披头散发地冲进雨夜:“老子欠他三条命!若是忘了恩公,我修个屁的仙!”
后山石窟,同观僧双掌合十,干枯的眼眶里竟流下两行清泪:“贫僧眼盲心不盲,今日,我见真名。”
千里之外的村落,梦授童从草垛上惊醒,抓起树枝在地上狂草,每一笔都带着凌厉剑意:“这剑法是他教我的,就在梦里,我想起来了!”
杂役院墙角,那只一直装死的归证蚕终于破茧而出。
它没有化蝶,而是吐出万千金丝,在天际织就四个足以闪瞎狗眼的烫金大字——【真仙未名】。
“林闲!”
“林闲!!!”
四百多道声音,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起初是涓涓细流,转瞬便成滔天巨浪,硬生生冲垮了命窥者布下的静默结界。
他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,第一次透出了类似惊恐的情绪:“这不可能区区一个扫地杂役,凭什么有这么重的因果?凭什么值得这群蝼蚁为你共证?”
回应他的,是满天垂落的三千条锈迹斑斑的锁链。
那不是刑具,那是羁绊。
愿舟从虚空中浮现,无数道烬影首尾相连,化作一枚古朴粗糙的道印,没有惊天动地的灵气波动,却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红尘烟火气,狠狠烙进了林闲逐渐透明的心口。
【叮。】
系统提示音终于不再是冰冷的机械声,反而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。
【“万古第一苟道真仙”
【唯待一呼。】
还差一点。
这点因果,还不够把一个仙帝从虚无里拽回来。
就在这时,几千里外的荒山上,那个从未修行的无名童,在一个不起眼的泥坑里捡起了一块生锈的铁片。
他举着那块破铁,像是举着什么绝世珍宝,兴奋地朝着天空大喊:“这是闲哥掉的!上面有个‘闲’字!我认得!”
这一嗓子,稚嫩,清脆,却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轰然响彻天地。
咚——
林闲的心脏,重新跳动了一下。
那股游离在天地间的虚无感瞬间退潮,取而代之的,是脚踏实地的沉重感。
柴房内,原本透明的身影迅速凝实。
林闲睁开眼,瞳孔里的混沌散去,露出一双清亮如初的眸子。
他低头看了一眼还在流血的承呼犬,轻轻叹了口气,伸手在狗头上揉了一把,那足以致命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。
“行了,别嚎了,吵得脑仁疼。”
他扶着那根快要散架的床柱,慢慢站了起来。
随着他的动作,脚下的影子不再是一团模糊的灰雾,而是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利剑,笔直地刺向地面,黑得纯粹,黑得发亮。
窗外,风停了。
那不可一世的命窥者此刻正如临大敌,死死盯着这间破烂柴房。
林闲推开门,伸了个懒腰,浑身骨节噼啪作响。
他看着院子里那群哭得稀里哗啦的同门,又看了看半空中那个快被吓尿了的所谓“天道监察者”,脸上露出了那副招牌式的、欠揍的懒散表情。
“别这么看着我,怪不好意思的。”
他挠了挠头,语气就像是在讨论今晚食堂的馒头够不够大:
“我哪是什么大佬啊我这条命,是你们一人一口饭,硬生生给众筹回来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