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哐当”一声闷响。
那柄卷了刃的斧头脱手飞出,在半空划出一道极其难看的歪斜弧线,重重砸进泥地里,溅起一滩污泥,恰好糊在林闲那双破草鞋上。
哄笑声瞬间在杂役院炸开。
“这就是咱们林大仙人的‘飞斧神技’?”一个外门弟子笑得直不起腰,指着林闲,“砍个柴都能把自己绊倒,这种废物到底是怎么在宗门混了十年的?”
林闲没理会,只是慢吞吞地走过去,弯腰捡斧头。
没人看见,就在斧刃砸落的泥土深处,一道贯穿地脉百丈的隐裂正因为这一击的震荡,严丝合缝地弥合。
那是三年前正魔大战留下的暗伤,宗门十二位阵法师查探数年未果,此刻却在一片哄笑声中,被一块生锈的铁片敲好了。
地下深处,枯败的灵藤根系仿佛久旱逢甘霖,瞬间泛起银光,顺着那枚嵌入泥土的锈铁渣,疯狂向全山蔓延。
林闲拍了拍斧面上的泥,手指轻轻一抹,那股足以撼动山岳的反震力顺着指尖悄无声息地卸入地下。
没人知道这地底下发生了什么,除了藏经阁深处的那个人。
苏清雪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,那卷尘封的《忘川录·残篇》在她手中几乎要被捏碎。
烛火摇曳,映照着书页角落那一行极难被发现的小字:“命窥者降劫,名为无名,凡逆天序者,将逐步褪出因果,终成虚无。
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,砸在她心口。
“褪出因果终成虚无”她喃喃自语,视线死死锁住下一句,“然地不欺心,水不掩恩,若万物犹载其迹,则天亦难灭。”
地不欺心,水不掩恩。
苏清雪猛地抬头,顾不得违背禁令,推窗冲入漫天大雨。
她发疯般奔向杂役院后山的那口枯井,那是全宗最不起眼的水源。
她颤抖着双手掬起一捧井水,不顾水中夹杂的泥沙,猛灌入口。
冰冷、苦涩,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甘甜。
就在井水入喉的瞬间,一道画面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炸开:暴雨如注的深夜,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拖着沉重的青石板,一次次跌倒,又一次次爬起,将宗门七十二口水井逐一加盖。
“是你”苏清雪呛咳着,眼泪混着雨水滚落。
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林家村祠堂。
昏睡了整整十年的百岁老人断忆翁,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开,像是回光返照般,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。
“林闲!别走!”
这一声嘶吼凄厉至极,吓得守灵的村民手中的纸钱撒了一地。
全村上下几百口人面面相觑,这老人疯了一辈子,哪怕是亲儿子的名字都记不住,此时此刻,嘴里喊的却是一个从未在村志上出现过的名字。
喊完这一声,老人嘴角竟勾起一抹释然的笑,头一歪,最后一口气散得干干净净。
半个时辰后,火化炉熄。
在灰白的骨灰堆里,赫然凝结着一枚未被烧化的锈铁片。
铁片表面因高温呈现出暗红色,原本模糊的刻痕此刻清晰无比,那分明就是一个力透铁背的“闲”字。
杂役院墙角,那只一直没动静的归证蚕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,身躯剧烈扭动。
第二层蚕丝吐尽,一枚淡金色的茧壳迅速成型,茧面上浮现出三个古篆金字:真仙未。
后山石窟,血腥气浓得化不开。
同观僧面如金纸,手腕上的伤口深可见骨。
他在石壁上以指作笔,以血为墨,正在疯狂地勾勒着那幅“忆形图”。
即便双目已盲,即便梦境破碎,他也要把那个人从虚无中拽回来。
“画不出为什么画不出”
最后一笔尚未落下,同观僧七窍同时渗出黑血,心脉已至崩断边缘。
就在那最后一滴精血即将滴落尘埃的刹那,整座青云山的地下水脉仿佛被这一滴血点燃。
轰隆隆——
山体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闷响,像是大地的一声叹息。
七十二处曾受过林闲修缮、加固、清理过的地方,同时涌出一股清泉。
泉水汇聚成镜,每一面水镜中,都倒映着同一个模糊的身影——那人正蹲在墙角,没心没肺地啃着半个冷馒头。
正路过的一名外门管事静耕郎,脚步猛地钉在原地。
他惊恐地看着脚边那滩积水里的倒影。
那个被他骂了十年“废物”、“懒狗”的背影,此刻竟与三年前那个在兽潮中背着他狂奔百里的神秘恩人,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。
“原来”静耕郎双腿一软,噗通一声跪在泥水里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,“救我三次的人,一直就在我眼皮子底下”
而风暴中心的林闲,对此一无所知。
或者说,他懒得知道。
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,他躺在柴堆上翻了个身,脚后跟不小心磕翻了旁边的半桶脏水。
哗啦。
污水顺着柴房沟渠流淌,混杂在水底的铁锈渣和某种看不见的金色愿力,缓缓渗入地下三尺处的护山大阵阵眼。
“懒狗!睡觉也不安生!”路过的弟子嫌弃地踹了一脚院门。
林闲没动,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没变。
但在那无人可见的地底,那一桶脏水就像是滴入滚油的冷水,沉寂了十年的“守渊纹”骤然激活。
阵眼发出一声嗡鸣,一道光幕在地底深处强行展开。
光影交错,那是十年前的一幕:漫天魔影之下,林闲背着浑身是血的太上长老,赤足踩过滚烫的火海,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焦黑的血印。
画面刚刚成型,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空降临。
滋滋——
光幕剧烈扭曲,所有的面容、声音被强行抹去,只留下一段毫无感情的机械回响:“检测到操作者身份无法识别因果抹除中”
柴堆上,林闲睁开眼。
他看着地上的空桶,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。
淡蓝色的系统面板在眼前浮现:【存在感剩余:4】。
他没说话,只是默默起身,把倒掉的水桶扶正。
“地记得就行。”
他轻声说了一句,声音还没传出喉咙就被风吹散了。
而在墙角的阴影里,那只归证蚕终于吐出了最后一段金丝。
茧面之上,原本的“真仙未”三字之后,第四个字缓缓浮现,笔画苍劲,如铁画银钩——
真仙未名。
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,不是日落,而是一种更为深沉、粘稠的黑暗,正从四面八方朝着柴房挤压过来。
林闲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困倦,那种困倦不是来自身体,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剥离感。
他重新蜷缩回那张破旧的草席上,呼吸渐渐变得微弱,如同一根在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游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