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声呼唤,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,洞穿了被遗忘的虚无,如同一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,精准地缠绕在了林闲那即将彻底溃散的意识之上。
地脉最深处的黑暗里,没有时间,没有空间,只有永恒的沉沦。
林闲的记忆正在如沙漏般疯狂流逝。
他封印了万魔窟的深渊,他以身为祭,化作了那七十二道锈链,锁住了天地的裂痕。
这些波澜壮阔的画面,正在变得模糊、褪色,仿佛是别人的故事。
我是谁?
这个问题浮现的瞬间,林闲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。
他甚至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。
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,可指尖划过的,只有一片虚无。
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这片名为“遗忘”的死海之际,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,突兀地从意识最核心处传来。
那是一块冷馒头。
它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石化,坚硬如铁,却被一只纤纤素手小心翼翼地供奉在青云宗的祖师碑林之下。
碑前,没有香火,只有一碗每日都会换新的、还冒着热气的汤面。
汤面旁,压着一张字迹娟秀的纸条:
“林闲,今天也有留你一份。”
这行字,像一道惊雷,在他即将寂灭的意识中轰然炸响!
林闲!
他记起来了!他叫林闲!
心头剧烈一颤,那一点温热仿佛化作了燎原之火。
紧接着,无数细碎的低语穿越时空,如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。
“你在。”
“你还记得我,对吗?”
“别走”
“林闲哥哥,谢谢你”
“林闲,我嫉妒你!你才是英雄!”
十万句呼唤,十万份记忆,十万缕或悔恨、或感激、或敬畏、或思念的意念,在此刻汇聚成同一句话。
我没睁眼,但听见十万声“在”。
与此同时,圣女峰,承愿井前。
烬影婆老迈的身躯站得笔直,她面前,聚集了所有曾受过林闲恩惠、此刻尚存一息的青云宗门人。
从白发苍苍的老仆,到牙牙学语的孩童。
“诸位,”烬影婆声音沙哑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他为青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,但他的‘名’,还活在我们心中。今日,我们便用这‘忆念’为薪,为他重燃命火!”
她将那块从深渊废墟中寻回的、属于林闲的破碗残片,郑重地置于井心石台之上。
“将手按于井栏,说出你最想对他说,却没来得及说的话。你们的每一句话,都会成为重塑他‘存在’的一砖一瓦!”
众人神情肃穆,依次上前。
那个曾受林闲庇护的小哑女,第一个颤抖着伸出小手。
她涨红了脸,用尽全身力气,喉咙里发出干涩的、不成调的音节,却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开口说话:“谢谢谢林闲哥哥。”
声音落下,井中似有微光一闪。
负责洒扫的年迈老仆,颤巍巍地捧着一件用纸扎成的新衣,老泪纵横地低语:“小闲啊,今年天暖和,你也该穿件新衣裳了。”
曾被林闲随手救下的小师妹,含着泪,像是在许愿:“林闲师兄,我给你做的糖糕,一直给你留着呢”
一个又一个的人上前,一句又一句质朴的话语落下。
每一声呼唤,都让井底的光芒更盛一分。
终于,轮到了苏清雪。
她一身染血的白裙,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她走到井边,将那冰凉的玉手轻轻按在井栏上,闭上了清冷的双眸。
许久,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一滴清泪滑落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说出了那句迟到了整整十年的话:
“对不起林闲。”
她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。
“我不该叫你废物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!
轰——!
承愿井井底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!
万千被记忆光芒浸染的石子冲天而起,每一颗石子上,都清晰地映照出林闲某一刻的身影——或是在墙角啃着馒头,或是在雨夜为小兽搭起草棚,或是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,默默催动灵力稳固住一块松动的山石
无数的“林闲”身影汇聚成一条璀璨无比的光河,没有飞向天空,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,轰然逆灌,砸向地脉深处!
这一刻,地底蛰伏的归链蚕群仿佛感应到了这股磅礴的记忆洪流,齐齐破茧!
亿万根比发丝更纤细的银丝喷薄而出,于虚无之中交织成一座横跨生死界限的璀璨丝桥。
桥的尽头,那守墓的静誓僧残魂缓缓浮现,他双手合十,对着那奔涌而来的记忆光河,以及光河尽头那一点即将被点亮的意识,最后一次躬身行礼,吐出两个字:
声落,僧魂骤然解体,化作一盏明亮的引路灯火,悬于桥头,照亮了归途!
光河之上,无数虚影并肩而立——是那小哑女,是那老仆,是那断契奴所有被林闲守护过的人,此刻都化作忆念之影,伸出手,仿佛在齐声呼唤,要将他从遗忘的深渊中,生生拉回人间!
林闲的意识深处,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悄然浮现:
【检测到“集体承忆”仪式圆满,符合隐藏条件。】
【启动【名格重塑】程序】
【是否接受众生愿力,承载万千忆念,重归现世?】
那漂浮在黑暗中的残魂,终于有了动作。
他缓缓“抬起头”,望向那座由记忆和誓言构筑的归来之桥,唇边,勾起了一丝十年未见的、极淡的笑意。
他,轻轻点头。
现实世界中,承愿井内的破碗残片陡然爆发出万丈金光!
它“嗖”地一声飞出井口,于半空中与天际那最后一道即将消散的锈链残影悍然相融!
刹那间,整个青云宗,七十二处被林闲的善意留下的记忆锚点,同时剧烈震动!
灶房里,老厨王五锅中的火苗无风自燃,剧烈跳动了三下!
锻坊内,断契奴那柄千斤重的锻造锤自行飞起,对着铁砧“铛!铛!铛!”重重敲击了三次!
药圃旁,哑女床头那个林闲削给她的草编小兔,竟无风自转,对着门外点了点头!
所有青云宗弟子,无论身处何地,无论是在疗伤还是在警戒,都在这一瞬间,脑海中看到了同一幕——
一道褴褛的身影,孤独地站在深渊裂口,缓缓转身,望向他们,目光清澈,一如十年前初入宗门。
无数人,在同一时刻,不约而同地从心底发出一声低语:
“他在。”
这无声的呼唤,汇聚成一股撼动天地的意志狂潮!
黎明时分,被彻底封印的渊口遗址中央,焦黑的尘土开始缓缓向上隆起,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。
一个布满尘埃的布衣身影,就那样在万众瞩目之下,从中缓缓坐起。
正是林闲!
他依旧没有睁开双眼,但胸口已有了轻微的起伏,苍白的唇角微微翕动,像是在回应着什么。
“你你回来了”
苏清雪第一个反应过来,不顾一切地冲上前,声音已是泣不成声。
林闲的身躯微微一顿,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却越过了近在咫尺的苏清雪,望向了远方那轮刚刚跃出地平线的朝阳,用一种平静到极致的语气,轻声说道:
“我没有走。”
“因为你们一直把我留在心里。”
话音刚落,天穹之上,风云变幻,竟凭空浮现出八个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古篆大字:
【不言之诺,永不断绝。】
也就在这八个字显现的瞬间,远在万里之外,阴森诡谲的万魔窟最深处,一座由无数骸骨铸就的魔殿之内,端坐于王座之上的魔尊猛然站起!
他死死盯着手中那块瞬间龟裂成蛛网的命魂玉牌,发出了不敢置信的嘶吼:
“不可能!那个献祭自身,早该归于虚无的‘不存在’之人他回来了?!”
【烬影燎原】,终将燎原。
而此刻,渊口之上,万籁俱寂,唯有那汇聚成海的低语,仍在天地间久久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