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牙暗沙，如其名，是一弯在特定低潮期才会显露于海面的狭长沙洲，形似新月，距离海津镇外海约一百二十里。萝拉晓说 追嶵鑫彰結沙洲两侧暗礁环伺，潮汐紊乱，若非熟知水文，寻常船只极易触礁。此刻正值子夜，天穹如墨，仅有一弯苍白月牙悬于海上，洒下清冷微光，映照着这片刚刚浮出水面的银色沙地。
两艘没有任何标志的靖海快舟，如同海兽的阴影，静静泊在沙洲外围安全的深水区。船上只留下必要的水手待命。郑和亲率一队精干人员，踏着没过脚踝的冰凉海水，走上了月牙暗沙。他此行只带了八人：东厂档头韩奎、两名精通多种方言与谈判的东厂文书、两名靖海司的资深海师，以及三名气息沉凝、眼神锐利的护卫。所有人都按照约定，未著甲胄，只穿便于活动的劲装，且将兵刃留在了快舟上。唯有郑和腰间，悬挂著那枚作为信物的“蓝潮珠”，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晕。
沙洲另一端，也悄然出现了几道人影。人数相当，约莫六七人。他们身形大都精悍，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，衣着简朴奇特，以某种深色海兽皮与粗织麻布为主，样式古朴，带有明显的实用与防风浪特征。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、脸庞瘦削、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子，他额头上系著一串用细小彩色贝壳与鲨鱼牙齿串成的额带，手中握著一根看似普通、顶端却镶嵌著一颗幽蓝色宝石的短杖。
双方在沙洲中央相对而立，海风呜咽，气氛肃穆而警惕。
郑和首先打破沉默，抱拳为礼，声音沉稳清晰：“大玄帝国靖海都督，郑和。应邀前来。多谢日前于雾中援手，解我属下之围。”他刻意不提对方被邪教伏击之事，只言己方被援手，给足对方面子。
那额头系著贝齿额带的中年男子，目光在郑和身上扫过，尤其在感受到对方那渊渟岳峙、却又隐含浩瀚海意的气息时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。他同样以手抚胸，行了一个独特的礼仪，生硬但清晰地用中原官话回应：“‘潮汐之民’哨卫统领，澜礁。蓝潮珠既在阁下手中，便是有缘。雾中之事，各取所需，不必言谢。”他的措辞直接，带着久居海上者特有的直率与谨慎。
“潮汐之民”，这便是他们对自己的称谓。
郑和点头，开门见山：“澜礁统领爽快。本督奉大玄皇帝之命，总领东海靖海事。近日，一伙自称‘拜血邪教’的妖人，于东海肆虐，劫掠生灵，污染海疆，更妄图唤醒邪神，祸乱天下。我朝已捣毁其在陆上巢穴，然其根脚深藏海外迷雾之中。日前雾中伏击贵方之蚀骨舟，便是此教爪牙。听闻，彼等意在擒拿贵方，以拷问‘海眼秘径’之下落？”他一边说，一边观察对方反应。
澜礁听到“拜血邪教”四字时，眼中厉色一闪，周身隐隐有潮湿的水汽波动。他身后几名“潮汐之民”也握紧了手中奇特的骨制或珊瑚制的短兵。
“不错。”澜礁声音低沉下来，带着压抑的怒意与深深的忧虑，“那些血污的亵渎者！他们就像附骨之疽，数百年来，一直在觊觎、玷污神圣的‘归墟之眼’！他们所谓的‘主上’，不过是一头侥幸窃居海眼外围、以血魂污秽之力苟延残喘的古老魔物！我族世代守望东海，监测归墟异动，阻止任何妄图扰乱海眼平衡、释放灾祸的行径。这些邪教徒，是我族死敌！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郑和，目光中带着审视：“你们陆上王朝，以往对海外之事漠不关心，为何此番如此大动干戈？甚至不惜与邪教正面为敌？”
郑和坦然道：“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；率土之滨，莫非王臣。东海亦是大玄疆域，邪教肆虐，害我子民，污我海疆，更意图危及社稷，陛下天威，岂容亵渎？此其一。其二，邪教所图甚大，一旦其唤醒魔物或彻底玷污海眼，恐有倾覆之祸，非独东海，大陆亦难幸免。我大玄皇帝雄才大略，志在打造朗朗乾坤，岂容邪魔外道横行？”
澜礁沉默片刻，似乎在消化郑和话语中的信息，也在判断其诚意。“陆上皇帝有如此魄力与见识，倒是难得。”他语气稍缓，“你们捣毁了他们在陆上的据点，确实重创了其爪牙。但他们真正的力量，隐藏在迷雾深处，靠近‘归墟之眼’的外围屏障。他们掳掠生灵，不仅为血食，更为了进行一种邪恶的‘血锚仪式’，试图强行在屏障上打开一条稳定的通道，接引更多污秽，或加速那魔物的苏醒。”
“‘海眼秘径’又是什么？”郑和抓住关键。
澜礁神色更加凝重：“归墟之眼，并非轻易可至。其外围有天然形成的‘迷时涡流’与‘空间褶皱’保护，寻常船只进入，十死无生。只有少数几条相对‘稳定’的路径，可穿越外围险阻，抵达海眼影响的核心区域。这些路径的位置、通行方法，随着星象、潮汐、海流而变化，极其复杂。我族掌握著部分古老的海图与观测秘法，才能勉强追踪和守护。邪教一直试图从我们这里，或从其他上古遗迹中，夺取这些秘径信息。”
他看向郑和腰间的蓝潮珠：“这枚‘潮汐之心’，便是信物，亦是我族友谊与一定程度信任的象征。它能在靠近某些特定海流或隐秘路径入口时，产生微弱共鸣，指引方向。赠与你们，一谢援手，二来或许也是海潮的指引，让我族看到了一丝联手对抗邪魔的希望。”
郑和心中一动，握住蓝潮珠，果然感觉到其中那丝水灵气息，似乎与周围的海浪节奏隐隐呼应。“澜礁统领之意，是愿与我大玄联手，共抗邪教？”
“联手”澜礁斟酌著词语，“守望相助，共享邪教动向情报，或许可以。但深入迷雾，直捣邪教巢穴，乃至接近归墟之眼风险太大。我族人数稀少，每一名战士都关乎族群存续。而且，要穿越迷时涡流，需要特殊的船只与导航技术，非寻常海船可胜任。”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不信任，显然对陆上王朝的航海能力抱有怀疑。
郑和听出了对方的顾虑与潜台词——可以合作，但要看实力；想深入，就得拿出真本事。
“澜礁统领的顾虑，本督理解。”郑和神色不变，语气中带着强大的自信，“我朝正在全力建造新式远洋战舰，训练精锐水师。不出一月，便可初具规模。至于导航与航海之术”他微微一顿，“本督平生之志，便是穷极七海，探索绝域。对于风涛海象、星图航道，略有心得。或许，我朝的技艺与贵族的古老传承，可以互为补充。”
他没有直接要求对方的海图秘径，而是展现了合作的诚意与自身的底气。同时，也抛出了“技艺互补”的诱人前景。
澜礁眼中闪过一丝意动。郑和身上那种真正属于大海征服者的气度，以及提及建造新式战舰的笃定，让他对这支陆上力量的看法有所改观。或许，这真的是一次改变东海力量平衡的机会？
“此事关系重大，非我一人可决。”澜礁最终说道，“我需要回族中，与长老们商议。这枚潮汐之心，请阁下收好。若我族决定加深合作，或需要紧急联络，可于每月朔望之夜，在‘三叶礁’东北三十里处，升起三盏蓝色风灯，我族巡海者若见，自会前来接触。另外”他压低声音，“小心。邪教在陆上据点虽毁，但其潜伏的耳目未必肃清。他们对我族的追捕不会停止，对你们恐怕也将展开更疯狂的报复。据我们观测，近期迷雾海方向邪能躁动加剧，恐有大变。”
“多谢提醒。”郑和郑重点头，“我会禀明陛下，加强戒备。期待贵族的佳音。”
双方又交换了一些关于近期邪教活动迹象、东海异常水文等方面的基本信息，便各自退去，消失在茫茫夜色与潮声之中。
这次接触，虽未达成深度盟约，但创建了初步联系与沟通渠道，获取了关于邪教核心目标及“潮汐之民”立场的关键情报，已是重大进展。
就在郑和于月牙暗沙与“潮汐之民”暗夜对话之时，遥远的北境，一场风暴正在酝酿。
安北郡赵、钱两家勾结草原、人赃并获的消息，在李存孝的雷霆手段下并未大张旗鼓宣扬，而是以“边境走私违禁物资”为名，迅速定罪抄家，主犯斩立决，家产充公，牵连人员下狱。然而，真正的震动，在于从俘获的草原探子身上搜出的密信与信物，以及赵、钱两家家主在绝望中的攀咬。
这些证据并未公开，却通过东厂与锦衣卫的渠道，化作一道道冰冷的密令与逮捕文书，悄然指向了北境另外三郡的五家豪强。这五家，或在地方盘根错节，或在朝中略有关系，平日里对新政阳奉阴违，此刻被确凿证据指向“通敌”，顿时引发了剧烈的震荡。
李存孝与曹正淳配合默契，以“协查边境走私案”为名，调遣精锐边军与东厂番役混合的队伍，在地方锦衣卫的指引下，于同一日夜间，突袭了这五家的重要据点，搜捕关键人物，查抄往来书信账目。
行动总体顺利，大部分目标落网，缴获了大量财物与部分可疑信件。然而，在镇远郡的行动，却遇到了意外强烈的抵抗！
镇远郡的“孙家”，并非寻常豪强，其祖上曾出过边军大将，家族蓄养了不少悍勇私兵，更与当地驻军部分中下层军官关系暧昧。当东厂与边军联合队伍深夜包围孙家坞堡时，竟遭到堡内弓弩射击和私兵的激烈反抗！更令人震惊的是，附近一支原本应该在外巡逻的镇远郡郡国兵小队，竟“恰好”出现在附近，其带队军官态度暧昧，言语间多有偏袒孙家之意，险些引发冲突！
虽然这支郡国兵小队最终被李存孝派去压阵的嫡系将领喝退，孙家坞堡也在一个时辰后被攻破，孙家家主自杀，核心子弟或死或擒，但此事无疑暴露了一个危险的信号：北境某些地方势力，与军队的勾结，可能比预想的更深，甚至到了敢于在一定程度上武力对抗朝廷清查的地步！
消息传回镇北关，李存孝勃然大怒，立刻上表弹劾镇远郡都尉统兵无方、约束不严，并请求扩大清查范围，彻查北境边军与地方势力的非法勾连。同时，他加强了镇北关自身的整肃，以防内部出现问题。
这场由“引蛇出洞”引发的北境清洗，在挖出更多内患的同时，也让潜在的矛盾表面化、激烈化了。
草原金帐，王庭深处。
巴特尔听着萨满长老的汇报，关于渗透小队在黑石堡外全军覆没、安北郡乃至其他三郡数个重要“暗桩”被大玄以雷霆手段拔除的消息，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中，没有任何怒火，反而是一片深沉的冰寒。
“好一个李存孝好一个玄夜”巴特尔缓缓抚摸著王座扶手上冰冷的狼头雕刻，“断我耳目，清我内应，动作快，下手狠。看来，那位大玄皇帝身边，来了高人指点啊。”
“大汗，我们是否要报复？或者，加大渗透力度？”一名万夫长瓮声请战。
巴特尔摆了摆手：“渗透？经过此次清洗，大玄北境必然风声鹤唳，短期内再想安插人手，难上加难。至于报复”
他抬眼望向南方，目光仿佛穿透了王庭金顶，看到了那冥冥中曾降临狼牙隘的浩大帝威。
“传令各部，继续与镇北关保持对峙，游骑袭扰不可停，但暂缓一切大规模进攻准备。”巴特尔的声音带着一种决断，“唤醒‘大地之灵’的祭祀，加速进行！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力量，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力量！另外”
他看向身边一名身形佝偻、脸上涂满彩色泥浆的老萨满：“大祭司，派‘影鸦’去南方，不是去边境，去大玄的腹地，去他们的帝都附近。不要有任何动作，只需要‘看’，把玄京最近发生的所有不寻常的事情，尤其是关于他们皇帝、朝堂变动、东海动向的消息，尽可能详细地传回来。”
“是，大汗。”老萨满躬身领命。
巴特尔靠回王座，闭上了眼睛。损失了一些爪牙，固然可惜，但也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了对手。强攻不成，渗透受挫，那么，就积蓄绝对的力量，或者，寻找对手其他战线上的破绽。
他相信，那位年轻的大玄皇帝，双线甚至多线作战，不可能毫无破绽。东海似乎是个不错的方向。
帝都，玄京。
御书房内，玄夜同时收到了郑和关于“月牙暗沙”会面的详细奏报，以及李存孝关于北境清洗遭遇抵抗、请求扩大清查的急报。
刘基侍立一旁，飞快地浏览著两份文书。
“潮汐之民，归墟之眼，血锚仪式”玄夜手指敲击著桌面，“东海这潭水，果然深不可测。与‘潮汐之民’创建联系是好事，但他们态度保留，也在情理之中。关键，还是要靠我们自己的实力。郑和的舰队，必须再快！”
“北境”玄夜眼神转冷，“孙家敢武力抗法，郡国兵态度暧昧看来，清理得还不够彻底！传旨李存孝，镇远郡之事，准其彻查！无论涉及何人，一查到底！必要时，可调动禁军一部北上弹压！朕要让北境所有人知道，勾结外敌，对抗朝廷，是什么下场！”
“陛下，”刘基适时开口，“北境清洗需掌握分寸，既要震慑不轨，亦不可过度激起地方反弹，给巴特尔可乘之机。可令李将军与曹督主，以查实通敌证据者为先，其余问题，可借新政督察之名，逐步梳理。当务之急，是稳住边防，同时暗中准备应对巴特尔可能唤醒的‘地祇’之力。东海方向，邪教报复在即，需提醒郑都督严加防范，并加速舰队成型。与‘潮汐之民’的合作，应以获取邪教核心情报与海眼路径为优先。”
玄夜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中沸腾的杀意，点了点头：“先生所言甚是。就按此办理。令郑和，一月之内，朕要看到至少一艘‘镇海级’完成基本舾装，可进行初步海试！北境之事，让李存孝放手去查，但需快刀斩乱麻，不可久拖！”
旨意传出，帝国的力量再次高效调动起来。
玄夜走到山河社稷图前，看着图中北境那隐隐波动的煞气与东海那深邃的蓝色，眼神锐利如剑。
“北境狼顾，东海波谲来吧，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。朕倒要看看，是你们的獠牙利爪硬，还是朕的江山铁拳，更重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