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初刻，帝都尚沉浸在最深沉的睡眠中，唯有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孤独回响。夜色如墨，寒露凝重。
然而，数座分布在帝都不同区域、门庭或显赫或幽静的府邸之外，却无声地汇聚起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。
没有火把，没有喧嚣。只有影影绰绰、如同鬼魅般迅速移动的黑影，以及甲胄与兵刃摩擦时极力压制的细微声响。东厂的番子，锦衣卫的缇骑，乃至部分隶属于皇帝亲军“玄甲卫”的精锐，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，精准地封锁了这些府邸的每一个出口，每一处可能逃脱的墙头巷尾。
曹正淳裹在一件深灰色的斗篷里，立于其中一座挂著“李府”匾额的门楼阴影下，苍白的面孔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著阴冷的光泽。他手中捏著一份名单，上面朱笔勾画的名字，赫然包括了一名户部侍郎、两名兵部郎中、一名工部主事，以及数名在冯骥案中牵扯出的中下层官吏。更有甚者，名单末尾，还附着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名字——原兵部致仕老郎中，周伯安，以及其子，现任天澜郡守府主簿，周子明。
“督主，各队均已就位。”一名东厂档头悄无声息地靠过来，低声禀报。
曹正淳微微颔首，尖细的声音在寒夜中如同毒蛇吐信：“陛下有旨，雷霆肃奸，以正朝纲。凡名单所列，及其府中成年男丁、核心管事、账房、护卫教头，一体锁拿，押送诏狱候审。女眷、幼童、无关仆役，集中看管于府内，不得惊扰，亦不得走脱一人。府中一应文书、账册、信件、金银细软，全部查封，登记造册。”
他顿了顿，眼中寒光一闪：“若有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。”
“遵命！”档头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，转身打出手势。
下一瞬，“砰！”“砰！”数声沉闷的巨响几乎同时在各处目标府邸门前炸开！包铁的木撞锤狠狠砸开了紧闭的大门！
“东厂（锦衣卫）奉旨拿人！反抗者死！”
厉喝声骤然划破寂静的夜空！
沉睡中的府邸瞬间被惊醒，惊呼声、哭喊声、怒骂声、兵刃碰撞声骤然响起，但又迅速被更严厉的呵斥与镇压下去。训练有素的厂卫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入府中，分工明确，一部分人直扑主人寝室与书房，一部分人控制各处通道与院门，还有专人迅速查封账房、库房。
抵抗是零星而徒劳的。这些官员大多文官出身，府中护卫有限，面对如狼似虎、下手狠辣的厂卫，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。偶有几个修为不错的护院教头试图反抗，也迅速被随行的供奉堂高手或东厂番子中的强者制服，非死即伤。
户部侍郎李元培，正搂着新纳的小妾酣睡，被破门声惊醒，刚欲怒斥，便被两名番子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，冰冷的镣铐直接扣上了手腕。他看清来人身穿的服饰，顿时面如土色，瘫软在地，口中兀自喃喃：“本官本官何罪？我要见陛下！我要见宰相！”
无人理会他的哀嚎，如同拖死狗般将其拖走。府中库房被打开，里面除了朝廷俸禄，竟堆放著大量来路不明的金银珠宝、古玩字画，更有数箱未来得及转移的账册，记载着历年贪墨、受贿、勾结地方、倒卖军需的明细。
兵部一位郎中的府邸地下，竟发现了一间隐秘的暗室，里面不仅藏有巨额财宝，更有与西域某商号的秘密往来书信，信中隐约提及“佛宝”、“法器等物，虽未直言金刚寺，但其中特有的香料与暗语，已然指向明确。
而最引人注目的，则是那座位于城南、看似不起眼的“周府”。当东厂番子冲入时，府中主人，那位致仕的老郎中周伯安，竟出乎意料地平静。他穿戴整齐，端坐于正堂太师椅上，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。
“周老先生，久违了。”曹正淳踱步而入，阴冷的目光扫过这位须发皆白、面容清癯的老者。
“曹公公。”周伯安微微颔首，声音沙哑，“老朽恭候多时。”
“哦？看来老先生是明白人。”曹正淳尖声一笑，“那就请吧，诏狱虽不是什么好去处，但杂家定会‘好好招待’老先生，还有令郎。”
听到“令郎”二字，周伯安平静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，但很快恢复：“小儿无知，受人蒙蔽。一切罪责，老朽愿一力承担。”
“是否蒙蔽，是否承担，自有国法圣裁。”曹正淳不再多言，挥手让人将其带走。在周府书房的暗格中，搜出了更多与天澜郡守府、甚至与北境某些将领的隐秘通信副本，内容涉及军资调配、人员安插、情报传递，虽然用语隐晦，但串联起来，已隐隐勾勒出一条试图渗透、影响北境军务的黑线。更有一封未写完的信，是准备发往镇国公府的，内容是以“世交长辈”的口吻，对徐猛“为国征战”表示“欣慰与挂怀”，并隐晦提及“京中故旧皆安，惟愿前线无虞”云云，看似寻常问候，但在此时此地搜出，其意味便截然不同。
黎明时分，当第一缕天光照亮帝都时，这场迅雷不及掩耳的逮捕行动已基本结束。七座府邸被查封，超过两百人被押入诏狱，其中包括四名正四品以上的朝廷官员。沉重的囚车碾过青石街道，在无数百姓惊疑、畏惧、乃至拍手称快的复杂目光注视下，驶向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诏狱。
整个帝都，为之噤声。
当日的朝会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。龙椅之上的玄夜，面色冷峻如万载寒冰。下方百官，无论是否与昨夜之事有关，皆低垂著头，大气不敢出，仿佛那冰冷的目光随时会落在自己身上。
曹正淳出列，尖声宣读昨夜抄拿的名单，并简要列举部分已查获的罪证。每念一个名字，殿中便有一片区域的气氛凝滞一分。当念到“周伯安”及其牵连时，更是有不少目光偷偷瞟向武将队列前方，那位因父亲立功而特准入朝听政、此刻脸色微微发白的兵部郎中，徐骁。
徐骁死死握紧了袖中的拳头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周伯安与他徐家确有旧谊，其子上门为祖母贺寿也属寻常礼节，他万万没想到，这背后竟藏着如此可怕的勾连！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，他既愤怒于可能被利用，更恐惧因此牵连到正在北境浴血奋战的父亲！
玄夜的目光，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徐骁，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，便移开了。但这短暂的一瞥，已让徐骁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“诸卿都听到了？”玄夜缓缓开口，声音并不高，却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，“北境将士在前方浴血，保家卫国。而有些人，却在后方贪墨军资，勾结外敌，甚至意图染指军权，动摇国本！”
他的声音陡然转厉，如同出鞘的帝剑，寒光四射：“冯骥之辈，不过疥癣！周伯安之流，才是心腹之患！他们织就的网，想伸向朕的边关，想碰朕的将士！你们说，该当如何？！”
“陛下！此等蠹虫，罪大恶极，当依律严惩，以儆效尤！”宰相赵嵩第一个出列，躬身表态，语气沉痛而坚决。
“臣附议！请陛下严惩不贷！”更多大臣纷纷出列，声音或激昂，或颤抖。
玄夜面无表情，待声浪稍息，才冷冷道：“依律？我大玄律，贪墨军资、勾结外敌、意图不轨者，该当何罪？”
刑部尚书硬著头皮出列：“回陛下，依《大玄律·刑篇》，当处极刑，主犯凌迟，从犯斩立决，家产抄没，亲族流放三千里。”
“好。”玄夜只吐出一个字，却让殿内温度骤降，“那便依律行事。曹正淳，三司会审，东厂监审，七日内，朕要看到结果。”
“奴婢遵旨！”曹正淳躬身。
“至于兵部武库司、天澜郡守府，及一切与此案有牵连之衙门、人员，著吏部、都察院、东厂、锦衣卫联合彻查！无论涉及到谁，无论官职大小，一查到底，绝不姑息！”玄夜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，尤其是那些面色惨白、身形微颤的官员，“朕的朝堂，要的是能为国分忧、为民请命的臣子，不是挖帝国墙角的硕鼠！更不是吃里扒外的蠹虫！”
“今日，朕便在这玄极殿，立下这‘明镜台’！”玄夜霍然起身，指向殿中那面巨大的、光可鉴人的铜镜，“此后凡朝会，诸卿便在这明镜之前奏对！朕要尔等时刻自省，所作所为，是否对得起这身官袍，对得起朝廷俸禄，对得起天下百姓！是否敢直视这煌煌天日，朗朗乾坤！”
“退朝！”
玄夜拂袖而去，留下满殿心神剧震、恍恍惚惚的文武百官。
明镜高悬，铁腕肃朝。
这一次的清洗，比处置周文正、冯骥时更加系统，更加深入，也更加冷酷。它不仅仅是为了惩治几个贪官，更是为了彻底整肃朝纲，斩断一切可能伸向军队、伸向边疆的黑手，更是为了震慑所有心怀叵测之人——无论你隐藏得多深，无论你背景多硬，在皇帝的意志与东厂、锦衣卫的利刃面前，都将无所遁形！
徐骁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退出大殿，直到冰凉的晨风吹在脸上，才猛地惊醒。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玄极殿，又想起北境苦战的父亲，心中五味杂陈。他知道，陛下今日未点他之名，已是天大的恩典与警告。徐家，必须更加谨小慎微，更加忠诚不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