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世界的传送比想象中更难受。
不是肉体上的难受,是认知上的扭曲。从传送门走出来的瞬间,陆尘感觉自己的记忆在乱窜——他同时看见了三岁时的自己蹲在院子里玩泥巴,又看见十年后的自己站在某个陌生战场上,还看见……老年版的自己,白发苍苍,拄着拐杖,对着墓碑说话。
“别分心。”司徒静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,“时间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,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碎片会随机浮现。集中精神,只看‘现在’。”
陆尘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忽略那些闪回的画面。他看向身边——苏小婉的状态更糟,她本来就已经生命力枯竭,时间乱流对她的影响更大。此刻她正死死抓着轮椅扶手,眼睛紧闭,身体在轻微颤抖。
“小婉?”
“我没事……”苏小婉睁开眼睛,瞳孔深处有金色的光在流转——那是圣痕在对抗时间侵蚀,“就是……看到了太多东西。有些画面……我不确定是记忆还是幻觉。”
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司徒静警惕地问。
“看到九儿长大了。”苏小婉的声音有些恍惚,“看到他站在一片废墟上,周围都是尸体。他哭得很伤心,一直在喊‘爸爸’、‘妈妈’……但那片废墟,我不认识。”
陆尘心头一紧,但强压下不安:“那只是时间乱流产生的幻觉。别信。”
“希望吧。”苏小婉轻声说。
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冰原。纯白色的冰面延伸到天际,天空是诡异的淡紫色,没有太阳,但整个世界却亮如白昼。远处能看到高耸的冰川,像巨人的牙齿刺破地面。
“欢迎来到永恒冰川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。
三人转头,看到那个在会议中出现过的白发老妪正朝他们走来。她走得很慢,但每一步都踏在冰面上,却没有留下脚印。她手中依然握着那个沙漏,沙漏里的沙子正以不正常的速度流动——有时快,有时慢,有时甚至倒流。
“我是时雨离,时雨家族现任族长。”老妪在他们面前停下,浑浊的眼睛扫过三人,“你们确定要进时间坟场?现在回头还来得及。”
“确定。”陆尘说。
时雨离盯着他看了几秒,又看向他怀里的时间之心怀表,叹了口气:“时雨那孩子……把家族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。她还好吗?”
“她……”陆尘想起时雨最后化作光点消散的画面,声音低沉,“她完成了她的使命。”
“是吗。”时雨离没有多问,转身朝冰川深处走去,“跟我来。记住,在冰川里,不要相信你们看到的任何‘完整的时间线’。这里的时间是破碎的,你们可能会遇到昨天的自己,或者明天的敌人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如果遇到,别说话,别接触,直接走过去。任何互动都可能引发时间悖论,把你们的存在从时空中抹除。”
队伍开始前进。
冰川内部比外面更诡异。冰壁是半透明的,透过冰层能看到里面封冻着各种东西——有古老的建筑残骸,有奇怪的生物化石,甚至还有人。那些人被封在冰里,表情栩栩如生,有的惊恐,有的平静,有的还在做某个动作的半途。
“这些都是误入冰川的时间旅行者。”时雨离说,“他们被困在了错误的时间点,肉体被冰川封存,意识却还在时空中流浪。某种意义上,他们永远活着,也永远死了。”
苏小婉看着冰壁里一个年轻女子的脸,那女子正伸手想抓住什么,眼神里满是哀求。
“救不了。”时雨离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,“一旦被封进去,就与冰川融为一体。强行破冰,只会让他们瞬间化作时间尘埃。”
他们继续深入。
大约走了两小时,冰道开始向下倾斜。温度越来越低,连呼吸都会在面前凝成冰晶。陆尘把外套裹在苏小婉身上,自己的眉毛和头发都结了一层白霜。
“到了。”时雨离突然停下。
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冰洞,洞顶垂着无数冰锥,像倒挂的森林。洞中央立着一块石碑——不,不是石碑,是冰块自然凝结成的碑状结构。碑面上刻着字,那字迹不是雕刻出来的,而是冰层内部的纹理自然形成的图案,但偏偏组成了清晰的文字:
“入者皆失时间”
五个字,每个字都散发着古老而危险的气息。
“这就是入口?”司徒静皱眉,“怎么进去?”
“需要‘钥匙’。”时雨离看向陆尘,“时间之心就是钥匙之一。但还需要另外两样东西:一个是‘自愿献出的时间’,一个是‘值得铭记的故事’。”
她解释道:“时间坟场只接受自愿者。你们必须每人献出一部分时间作为‘门票’,这些时间会被坟场吸收,用来维持入口稳定。献出多少自己决定,但至少一年。”
陆尘毫不犹豫:“我献十年。”
“二十年。”司徒静说。
两人看向苏小婉。她现在的寿命只剩八十二天,献出一年就等于……
“我献一天。”苏小婉说,“这是我仅剩的时间里,能献出的最大额度了。”
时雨离点点头,没有多说什么。她让三人把手放在墓碑上。
陆尘感觉到一股吸力从墓碑传来,不是吸他的力量或生命,而是某种更抽象的东西——他对“未来”的感知在变模糊。他“看到”的自己老年时的画面消失了,就像那段未来被从时间线上剪掉了一样。
十年寿命,被抽走了。
司徒静的身体晃了一下,金色眼瞳黯淡了几分。苏小婉最轻微,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一点。
墓碑上的字开始融化。
不是冰融化成水,而是字本身在“流动”。那些笔画像活过来一样,从碑面上流淌下来,在冰面上重新组合,变成了一扇门的轮廓。
门里是一片旋转的灰色雾气,看不清任何东西。
“门开了。”时雨离后退一步,“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。进去之后,记住三件事:第一,时间坟场没有‘方向’,跟着直觉走;第二,如果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,别回头;第三……”
她深深看了三人一眼:“无论看到什么,别停下脚步。一旦停下来,就可能永远困在某个时间片段里。”
陆尘推着苏小婉的轮椅,和司徒静对视一眼,三人一起迈进了那扇门。
穿越的瞬间,陆尘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成了无数碎片——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撕裂,而是时间层面的分解。他同时存在于无数个时间点:刚出生的自己,少年时在宗门练剑的自己,第一次见到苏小婉的自己,未来某个时刻抱着她尸体的自己……
然后所有碎片重新拼合。
他站在一片灰色的平原上。
天空是暗沉的铅灰色,没有云,没有太阳,只有一片均匀的、压抑的颜色。地面也是灰色的,但不是泥土或岩石,而是某种细腻的、像骨灰一样的粉末。
平原上插着无数墓碑。
不是整齐排列的那种,而是杂乱无章,有的直立,有的倾斜,有的甚至倒插在地里。墓碑的材质也各不相同:石质的、木质的、金属的,甚至还有水晶和冰块做的。
每块墓碑上都刻着字,但那些字在陆尘看过去的瞬间就开始变化——有时是古老的象形文字,有时是现代通用语,有时干脆就是一堆无法理解的符号。
“这就是……时间坟场?”苏小婉的声音带着颤音。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这里的规则对她的圣痕产生了强烈排斥——圣痕代表着“存在”的锚定,而这里的一切都在否定“稳定的存在”。
司徒静蹲下身,抓了一把地上的灰色粉末,粉末在他手中不断变换形态:有时像沙子,有时像水,有时像烟雾。
“这些是‘被遗忘的时间’。”他说,“所有在时间长河中失去意义、无人记得的时间,最终都会流到这里,变成这种尘埃。”
陆尘推着轮椅,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墓碑。他注意到有些墓碑上有照片或画像,但那些图像也在不断变化——一个年轻人的脸慢慢变老,又突然变回婴儿;一片战场从厮杀变成和平的农田,又变成废墟。
“看这块。”司徒静停在一块水晶墓碑前。
墓碑上刻着一行字:“此处埋葬着‘可能的世界线’——如果那天我没有迟到,如果那天雨没有下,如果那天我说了爱你。”
字的下方,是一个年轻女子不断变化的影像:有时她穿着婚纱在笑,有时她独自在雨中哭泣,有时她躺在病床上握着某人的手。
“这些都是……没有发生过的‘可能性’?”苏小婉轻声问。
“对。”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三人猛地转身。
说话的不是人,而是一团飘浮在半空中的光雾。光雾不断变换形状,有时像老人,有时像孩子,有时像野兽。
“你们是新来的盗时者?”光雾的声音也变幻不定,忽男忽女,忽老忽少,“时间龙大人让我来接你们。不过在那之前……”
光雾飘到苏小婉面前,绕着她转了一圈。
“有趣。一个生命力枯竭到这种程度的人,居然还想来偷时间。你知道时间坟场的时间,对你这种状态的人来说是毒药吗?”
“我知道。”苏小婉平静地说,“但毒药也可以变成解药,只要用对方法。”
光雾发出一阵像是笑又像是哭的声音:“有魄力。跟我来吧。不过提醒你们,在见到时间龙大人之前,你们会经过‘遗忘长廊’。如果你们的人生中,有任何一段时光是你们自己都想忘记的……那段时光就会在那里重现。”
它顿了顿,语气变得玩味:
“很多人,就是死在那段‘想遗忘的过去’手里。”
光雾开始向前飘,三人跟上。
平原的尽头是一道悬崖,悬崖下方是旋转的灰色漩涡。光雾直接飘下悬崖,陆尘犹豫了一秒,推着轮椅纵身跃下。
没有下坠感。
他们像是飘在某种粘稠的液体里,缓慢下沉。周围开始浮现画面——不是幻觉,是真实存在的、凝固的时间片段。
陆尘看到了七岁时的自己,被宗门师兄按在水缸里,快要溺死的画面。那个年幼的自己正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,嘴唇在动,像是在说“救我”。
他别过头,强迫自己继续下沉。
司徒静看到了更久远的画面——他还不是基金会成员时的记忆。一间实验室,无数培养槽,每个槽里都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。那些孩子有的已经死了,有的还在挣扎,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。
他闭上眼睛,继续下沉。
苏小婉看到的画面最多。九世轮回,每一世都有她想忘记的痛苦:第一世战死沙场,第二世被爱人背叛,第三世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杀,第四世……
她咬紧牙关,指甲掐进掌心,血滴在灰色漩涡里,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。
光雾的声音在深渊中回荡:
“看,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不敢面对的东西。”
“而这些,只是开胃菜。”
“时间龙大人的‘故事审判’,可比这……残酷得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