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嶂城的白日，是属于坊市、商铺和演武场的喧嚣。而它的夜晚，则属于那些隐藏在阴影之下的地方。
三天后的子夜时分，戚家五人换上最不起眼的灰黑色斗篷，兜帽深深压下，在青禾的引领下，穿行于千嶂城错综复杂的巷道之中。
白日里看起来粗犷豪迈的巨石建筑，在月色与零星灯火映照下，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，巷道变得幽深曲折，仿佛巨兽的肠道。空气中弥漫着白日残留的尘土气息、隐约的劣质酒气，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暗处的沉闷与躁动。
“黑市并非固定一处，入口时常变换，且有专门的眼线盯着。”青禾走在最前，脚步轻捷如猫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在巷道回响中几不可闻，“今晚的入口在‘老瘸子皮货铺’的后院枯井。记住，进去后少说多看，交易时钱货两清，莫问来历，也莫要轻易显露财物或修为。”
戚微雪微微颔首，斗篷下的目光冷静地扫过周围。她的神识保持着适当的范围外放，既能预警，又不至于显得过于张扬。能感觉到，同一条巷道中，前后隐约还有几拨与他们相似打扮的人影，沉默地向着某个方向移动。
老瘸子皮货铺位于城西一片低矮破旧的石屋区，门脸狭小，招牌歪斜，透着一股破败气息。后院更是不堪，堆满杂物，一口长满青苔的枯井毫不起眼。
青禾熟门熟路地走到井边，并未向下张望，而是伸手在井沿某处凸起的石砖上，以特定节奏敲击了五下。片刻后，井底传来沉闷的机括转动声，一股混杂着土腥、霉味和淡淡灵气波动的气流从井口涌出。
“走。”青禾率先跃入井中。戚家五人紧随其后。
下落约三丈，并非预想中的井水或淤泥，脚下一实，已踏在一条斜向下的粗糙石阶上。两侧石壁上每隔一段镶嵌着散发微弱荧光的“夜明石”，光线昏黄，勉强照亮前路。空气中那种属于地下空间的阴湿气味更浓，还夹杂着更复杂的味道：药草、金属锈蚀、陈旧皮革、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。
石阶向下延伸数十丈，前方豁然开朗，竟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地下溶洞，被人为修整拓展过。洞顶高逾十丈，悬挂着不少特制的灯笼法器，发出稳定的白光，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黄昏。洞内熙熙攘攘，人影幢幢，虽不如地上坊市那般人声鼎沸，但低语声、讨价还价声、物品碰撞声汇成一片沉闷的嗡嗡声，别有一种压抑的热闹。
摊位沿着洞壁和中间开辟的通道随意摆放，大多只是一块兽皮或粗布铺地，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货物。没有招牌，没有吆喝，摊主大多如同戚微雪他们一样罩着斗篷或戴着面具，沉默地坐着，任由顾客自行观看询问。
货物五花八门，很多都带着明显“来路不正”的痕迹：沾着未洗净血迹的妖兽材料、铭刻着陌生宗门标记的法器碎片、色泽诡异香气扑鼻的不知名丹药、泛黄残破的古籍玉简、甚至还有少量气息萎靡被禁锢在特制笼中的小型妖兽幼崽。
“果然……是黑市。”戚长辰压低声音，斗篷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摊位。他看到了几件品质相当不错的防御内甲，材料似乎是某种四阶妖兽的皮革，但甲胄边缘隐约能看到被刻意磨掉的徽记痕迹。
“分开行动，效率更高，目标也小些。”戚微雪轻声道，“长辰，长风，你们一组，留意与传送、空间相关的物品或情报。微月，你随我看看有无疗伤或滋养木系灵根的灵药。小环……”她看向身形最娇小的妹妹，“你自由行动，多听，多看。”
“明白！”戚小环的声音透着一丝兴奋，小巧的身影一晃，便如同水滴入海，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往来的人流中。她的“谛听”天赋在这种环境，可谓如鱼得水。
戚长辰与戚长风并肩而行，沿着一条较为宽敞的通道慢慢走着。戚长风手按剑柄的习惯依旧，但气息收敛得很好，只是目光如电，警惕着四周。戚长辰则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摊位的货物和偶尔飘入耳中的低语上。
“上古‘定星盘’残片，蕴含微弱道韵，五块中品灵石……”
“疑似‘小挪移符’绘制法门，玉简残缺，三块上品灵石，或等价炼体丹药交换……”
“收购‘虚空石’、‘定空草’，价格面议……”
与空间相关的物品果然稀少且昂贵，大多还是残次品或虚无缥缈的线索。戚长辰在一个摊位前驻足，摊主是个身形佝偻、戴着木雕鬼脸面具的人，面前摊开的兽皮上，放着几块颜色暗沉、边缘不规则的金属碎片，还有半卷焦黑的皮质地图。
“道友，看看这图。”鬼脸摊主的声音嘶哑难辨，“‘坠龙渊’外围部分区域的地形图，标注了三处可能存在的古修士临时洞府位置，还有一处疑似上古传送阵基座残留点……虽不完整，但绝对真实，是从一个死在渊里的倒霉蛋身上扒下来的。”
戚长辰心中一动，蹲下身，小心地拿起那半卷皮图。皮质粗糙坚韧，像是某种妖兽皮，边缘焦黑似乎是被火焰或雷击所致。图上用暗红色的颜料勾画着扭曲的地形，标注着一些奇特的符号，笔迹仓促潦草。他看不懂那些符号，但地形走向与苏战描述的坠龙渊外围特征隐约有几分相似。至于那所谓的“传送阵基座残留点”，只是地图角落一个模糊的圈，旁边画了个难以辨认的图案。
“多少？”戚长辰沉声问。
“二十块中品灵石，或者等价的疗伤、解毒丹药。”鬼脸摊主报出价格。
戚长辰皱了皱眉，这价格对一份来历不明且残缺严重的地图来说，偏高。他正想还价，忽然，旁边摊位传来一阵低低的争执声。
“……你们这价压得也太狠了！这可是老子拼了命从‘流沙墓’里带出来的‘金缕玉符’，虽然灵力流失大半，但上面的古符文绝对有价值！十块中品灵石少一块都不卖！”
“五块。爱卖不卖。这玩意儿灵力近乎枯竭，符文也残缺不全，研究价值有限。要不是最近上头对东域的古物有点兴趣，我一块灵石都不想出。”
东域的古物？
戚长辰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向旁边摊位。那是两个同样罩着斗篷的人，买家身材干瘦，声音尖细；卖家则较为壮硕，语气激动。摊位上放着一块巴掌大小、呈淡黄色、表面有金色丝线镶嵌成复杂纹路的玉符，确实灵光黯淡。
那干瘦买家似乎察觉到了戚长辰的目光，转头瞥了他一眼，斗篷下的阴影中，目光似乎带着一丝审视与警惕，随即又转回去，不耐烦地对壮硕卖家道：“最后问一次，五块中品灵石，卖不卖？不卖我走了，收破烂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。”
壮硕卖家咬牙犹豫片刻，终究还是颓然道：“……卖！”
交易完成，干瘦买家迅速收起玉符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，特别是又瞥了戚长辰这边一眼，然后快步离开，消失在人群之中。
戚长辰心中疑窦丛生。收购东域古物？“上头”是谁？他按下疑虑，快速与鬼脸摊主以十五块中品灵石的价格成交了那半张地图，将其小心收起。
“长辰哥，那人……”戚长风也注意到了异常，低声传音。
“嗯，有些蹊跷。跟上去看看，小心点。”戚长辰传音回道。
两人不动声色地朝着那干瘦买家离开的方向走去，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。那人似乎目的明确，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，很快来到了溶洞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。这里光线更暗，摊位稀少，只有寥寥几人或站或蹲，低声交谈着什么。
干瘦买家走到角落一处石壁凹陷处，那里已经站着两个同样罩着斗篷的人。三人聚在一起，声音压得极低，但戚长辰如今神识比同阶修士强上不少，又刻意凝神，隐约捕捉到只言片语。
“……‘黑煞’那边传来的消息……东域修士……特征……留意……”
“……价格好说……关键是情报要准确……尤其是从‘伏龙渊’方向过来的……”
“…………宗那边催得紧……西荒这边也要配合……”
伏龙渊！罗……宗？！
戚长辰心中剧震，血液仿佛瞬间涌上头顶，又迅速冰冷下去。伏龙渊，正是他们意外被传送过来的地方！而“罗……宗”，虽然那声音含糊了最关键的一个字，但结合“东域”、“催得紧”这些词，一个让他恨入骨髓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——罗煞宗！
罗煞宗与西荒的势力有勾结！他们在搜寻从伏龙渊过来的东域修士！是在找我们吗？还是另有目标？
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戚长辰。他强行压下立刻动手擒下对方逼问的冲动，理智告诉他，这里是人家的地盘，对方深浅不明，贸然行动只会暴露自己，将所有人置于险地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，更仔细地倾听。但那三人极为警惕，似乎只是短暂碰头交换信息，很快便准备分开。其中一人，正是那干瘦买家，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。
“跟着他。”戚长辰对戚长风使了个眼色，两人决定跟踪这个刚刚完成交易、可能要去复命的家伙。
干瘦买家在黑市中又转了片刻，似乎确认无人跟踪，然后快步走向溶洞边缘一条不起眼的小岔道。岔道尽头是一扇简陋的石门，门口站着两个气息阴冷的守卫。
干瘦买家出示了一块黑铁令牌，守卫放行。石门打开一条缝，他闪身进入。
戚长辰和戚长风在远处阴影中停下。那石门后显然是某个势力在黑市中的据点，硬闯不明智。
“记住这个地方。”戚长辰沉声道，将石门的方位、守卫的特征牢牢刻在脑中。
“长辰哥，刚才他们提到‘黑煞’、‘罗……宗’，还有‘伏龙渊’……”戚长风的声音透过传音，带着压抑的怒火与凝重，“是冲着我们来的？”
“未必专指我们，但绝对有关联。”戚长辰深吸一口气，“罗煞宗的触角，比我们想象的伸得更长。西荒也不安全。此事需立刻告知微雪。”
两人不再耽搁，迅速返回与戚微雪约定汇合的地点——溶洞中央一根粗大的钟乳石柱下。
戚微雪和戚微月已经等在那里，戚微月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玉盒，似乎有所收获。戚小环也很快溜了回来，小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神情。
“微雪姐，长辰哥，我听到一个消息。”戚小环迫不及待地低声道，“西北角有个老头在偷偷卖关于‘星陨秘府’的消息，要价很高，但他说手里有半张秘府内部的路线图残片！还有，我听到几个人嘀咕，说最近有好几拨人在黑市里高价打听东域来的修士，特别是年轻、修为不错、可能带伤的……”
戚微雪眼神一凝，看向戚长辰。
戚长辰缓缓点头，将方才所见所闻，特别是关于“伏龙渊”、“罗……宗”的片段，以及那处神秘据点，尽数道出。
气氛瞬间凝重如铁。
“星陨秘府……罗煞宗……收购东域修士情报……”戚微雪清冷的眸子中寒光闪烁，“看来，我们无意中踏入了一个更大的漩涡。苏家知道多少？千嶂城内，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搜寻我们？”
她顿了顿，果断道：“地图残片和星陨秘府的消息，我们暂且记下，日后再图。当务之急，是立刻离开黑市，返回苏府。我们需要重新评估处境，商议对策。在搞清楚谁是敌人、谁是朋友之前，绝不能轻举妄动。”
众人点头，再无闲逛之心，在青禾的接应下，悄无声息地从来路退出黑市。
返回苏府东跨院的路上，夜色更深，星光黯淡。千嶂城沉睡在戈壁的夜风中，但戚家五人心中却已警钟长鸣。这座看似提供庇护的边城，其阴影之下涌动的暗流，比戈壁上的风沙更加致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