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中,众人围桌而坐。
桌上虽摆着几样酒菜,却无人动筷。
烛火被刻意压得很暗,将众人的脸庞尽数隐没在跳动的阴影里,只有一道道扭曲的影子,随着火光在墙壁与桌面上晃动。
一片压抑的寂静中,不知是谁率先开了口:
“那明皓峰实在欺人太甚!”
“真把这殓尸所,当成他明家的私产了不成?”
“这十日,老夫日夜不休,替他处理那些妖魔尸首,功劳苦劳,却尽数被他一人贪去!”
第二道嗓音紧接着响起:“想当年,我等亦是妖魔卫中斩妖除魔的好手!”
“只因一朝负伤,便被司里像丢破烂一般扔进这殓尸所,终日与污秽为伍,费尽心神处理材料,拱手献给他人享用!”
“司里不念旧情也就罢了,如今竟还派来个明皓峰,肆意折辱我等!”
“他能随意打杀曹未,废掉赵行,你我在其眼中,恐怕也与蝼蚁无异!”
“”
你一言我一语,尽数是这些时日所受的屈辱与艰辛。
语气愈发激烈,字字句句都浸透着刻骨的恨意。
最终,所有声音汇聚成一道低沉而整齐的话语声,在昏暗的房间里隆隆回响:
“绝不能让他明日称心如意,风光离去,奔赴他的大好前程!”
“明皓峰必须死!”
“必须死!”
墙外,黎念听得心底猛地一沉。
黎念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,汗毛倒竖。
这有些太过诡异了。
众人整齐得仿佛同一个人在说话,声音中的恨意亦是如出一辙,这已经完全超出黎念的常理认知。
那异口同声的诅咒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,传入黎念耳中之时。
明皓峰那张嚣张跋扈的嘴脸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,一股浓烈如实质的戾气与恨意随之翻涌而上。
他竟不由自主地生出要将此人千刀万剐的冲动!
黎念对这种感受再熟悉不过。
每一次承接亡者遗念,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执念在心头涌起的时候,便是这般滋味。
黎念强行压下这股外来的汹涌恨意,额角已渗出细密冷汗,心中已是惊涛骇浪: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!”
便在此时,黎念猛地意识到一个细节。
自始至终,他竟完全没有听见那宋荣发出过半点声响。
黎念只觉心头一紧,气息险些紊乱。
他不敢再有片刻停留,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,朝远处离去。
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刹那。
院落内,那低沉齐整的诅咒声戛然而止。
紧接着,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房门开启一道缝隙。
老头宋荣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从门后探出,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,将院中每个角落细细扫视一遍。
四下唯有风声过耳。
“许是感知错了。”
他喃喃低语,随即缓缓缩回头去,房门无声合拢。
黎念一路潜回居所,胸口那缕外来的恨意竟仍未消散,在心间滋长不休。
他盘膝静坐,良久后才将那股诡异的情绪彻底剥离。
饶是如此,回想方才那众人齐声、如被蛊惑洗脑的骇人场景,他仍感心悸不已。
“那宋荣,莫非是”
黎念在脑海中思索着,生出一个猜测。
“城外三邪之一的阴骨道?”
他对城外三邪所知不多,仅限于妖魔司的宣传以及坊间零碎传闻。
其中最为人所知的是【大衍道馆】。
相传其网罗天下武学、内练法与秘术,每年都有无数人前往北郊,渴望拜入其门下。
其次便是这【阴骨道】。
妖魔司对其描述仅有八字批言:“惑乱人心,养魔招灾”。
殓尸所的设立,本就有两大要务:一是处理妖魔残骸,二便是妥善处置修行者尸身,以防其魔变。
阴骨道却反其道而行,专以谎言编织罗网,勾连人心欲念,惑乱人心,催生魔物。
最为神秘的当属【斩龙阁】,即便是妖魔司,也向来对其讳莫如深。
“如此看来,宋荣那操控人心、齐声共念的诡异手段,多半与阴骨道脱不了干系。”
“他们要在明日寿宴后,对明皓峰下手吗?”
黎念心念急转,背脊不由渗出一层冷汗。
“修行九境,超凡神异之路,诸般手段果真诡谲莫测。”
“往后行事,须得再谨慎三分。”
次日,便是殓尸所岑锦川所丞寿宴之期。
寿宴设于夜晚。
白日里,黎念照常来到殓尸所,暗中留意宋荣与诸位组长。
却见众人神色如常,各行其是,与往日并无二致。
很快一日过去,暮色渐垂,华灯初上。
岑府虽坐落城央,朱门斑驳,高墙寂聊。
庭院虽阔,却只稀落挂着几盏旧灯,勉强映出院中摆开的十馀张席面。
偌大府邸除却几个沉默的老仆,竟不见半位亲眷。
岑所丞孑然一身,早已是满城皆知。
而今夜这场寿宴,倒是简练到了冷清。
岑锦川独坐主位,一身的灰袍松垮地挂在干瘦的骨架上。
他老态毕露,眼皮低垂,唯有偶尔抬眼时,眸中才闪过一丝过往的清亮。
早前甚至巡狩司与镇狱司的两位司首曾放言要来贺寿,却被岑锦川当面斥回:“老夫所内私宴,与你何干!”
敢这般劈头喝退两位第三境大人物,满城也唯有这位资历极深的老所丞了。
当时在场的几人,听得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。
此刻席间,赵行、宋荣、明皓峰、许革、白元枯等人皆正襟危坐,神态躬敬。
即便岑老如今已如凡人,众人依旧不敢有半分怠慢。
至于黎念这等秽工,自然与这场寿宴毫无干系。
他们连岑府的大门,都进不去。
黎念只能来到与岑府相距一条街道的一处僻静角落,摒息凝神。
“今日,必有大事发生。”
“那宋荣究竟意欲何为?”
他心头隐隐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。
府内,高座之上。
岑锦川依旧是那副枯槁模样,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首众人。
他随手抓起酒壶,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,任由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,这才沙哑开口:
“人都到齐了?”
一侧的明皓峰连忙躬身:“回大人,殓尸所上下组长均已到齐。”
“好。”岑锦川放下酒壶,袖口随意抹过嘴角,“那老夫就直说了。”
“五年前,他们让老夫挂这个虚职,说是解闷养老。”
“可你们”他枯瘦的手指虚点下方,“一个个所求甚多,动辄扰我清静。”
“老夫不堪其扰,这五年来,确实从未过问所中事务。”
“你等私下怨我怠惰,我心知肚明。”
他缓缓闭目,喉头微动,仿佛在细细品鉴着方才那口烈酒的馀韵:
“不怪你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