鼓声低沉,节奏缓慢。叶尘立于高台边缘,右手尚举在半空,指尖微微发麻。敌将纹丝未动,其麾下大军亦未冲锋。这片刻的寂静令人窒息,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。
他缓缓放下手,握紧剑柄。掌心沾着血与灰,黏在剑身上,稍一用力,伤口便传来刺痛。他没有擦拭,只是低头望向脚边那面残破的旗帜。旗杆斜插进土中,残破的旗布仍在风中轻轻摇曳。
药无尘仍未传来消息。封印阵的光芒仍在闪烁,一层接一层地亮起。只要再坚持片刻,地脉之口便可彻底封闭。
可他心中不安。
玉简已碎,机密外泄。能接触密令的人寥寥无几,皆由他亲自挑选。柳三河不过是传信弟子,按理不应出错。可那人送信前多走了七丈路,体内灵力也短暂紊乱了一瞬——当时战况混乱,无人留意。如今回想起来,却如鞋中藏沙,每走一步都令人不适。
他闭上双眼。
识海之中,上古灵识悄然铺展。这并非他首次查探人心,但每一次都令他心绪难安。他不愿怀疑任何人,可一旦怀疑,便必须追查到底。
他回溯过去三日的传令记录。声音、脚步、呼吸、灵力波动,一一重演。大多数人紧张慌乱,语速急促,心跳紊乱,这本属寻常。唯独柳三河不同。
当他说“一切如常”时,语气平静如水,但那一瞬,体内灵流骤然下沉,如同被人扼住咽喉又骤然松开。那不是恐惧,而是压抑——压抑着某种情绪,譬如内疚。
叶尘睁开眼,目光投向南门外的黑甲军阵。
他们既不进攻,也不后退,似乎在等待。等什么?等我们自乱阵脚。
他再度闭目,以灵识追溯柳三河近七日行踪。多数时间,他巡逻、换岗、用饭,一切正常。但有两夜,他偏离路线,悄然前往北谷。那里林深蔽日,平日无人涉足。更蹊跷的是,他身上残留一丝极淡的香气——幽影域独有的迷魂香。此香不附衣料,只入经脉,常用于逼供审讯。
一个素来老实的传令弟子,深夜潜入禁地,竟沾染敌方秘香?
绝非巧合。
他又调出战前会议的阵法影像。画面模糊,仅见人影轮廓与动作。柳三河立于角落,双手贴身,头微垂。当他说“反攻时机已到”时,手指猛然蜷缩,瞳孔急剧收缩。
那是说谎的本能反应。
叶尘睁眼,呼吸渐重。
他未必是主动叛变,更可能是被迫。有人挟持其亲人,逼他泄露军情。家人?朋友?亦或谁?
无论如何,情报是从他手中泄露的。南门被焚,弟子殒命,防线几近崩溃。这些账,终究要算。
亲卫匆匆赶来,低声禀报:“药无尘传来消息,封印阵还差两层。”
叶尘点头,未语。
他清楚此刻不能审问。战事未歇,士气不可动摇。但若沉默不言,众人必将彼此猜忌。他们会想:下一个会不会是我?我们中间还有多少内鬼?
他必须做出决断。
唤来亲卫,低声下令:“去地牢,把柳三河带上来。押至高台后侧,不得露面。”
亲卫一怔:“现在?”
“现在。”他语气坚定,“带上缚灵锁,不准他开口。”
亲卫领命而去。
叶尘伫立原地。风拂过耳畔,夹杂着焦灼与铁锈的气息。他摸了摸腰间的丹瓶——最后一颗恢复灵力的丹药已然服尽。若再战一场,恐怕难以支撑。
但他不能倒下。
远处敌军有了动静。战鼓轻响,前排士兵开始后撤,似在重整阵型。这是机会。趁着敌军收势,他要做些事。
他抬手,轻轻一压。鼓声戛然而止。
弟子们喘息着,有的倚墙而靠,有的跪地扶剑。许多人抬头望向他,眼中疲惫与希望交织。他们在等待命令,在等一个继续战斗的理由。
叶尘深吸一口气,迈步走向高台中央。
尚未开口,药无尘的神念已至:“第三层已成,只剩最后一步。”
他回了一个“好”字,目光扫过全场。
这时,高台侧方传来脚步声。两名亲卫押着一人走上台来。柳三河双手被缚灵锁紧扣,脸上带血,右肩渗血不止,步履蹒跚。他看见叶尘,嘴唇微动,却发不出声音。
叶尘静静看着他,并未靠近。
“你一向办事稳妥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“三年前夜袭毒蛟潭,你独自背出六名伤员。大家都叫你‘铁脊梁’。”
柳三河垂下头。
“可你昨日送信,多走了七丈。”
无人应答。
“你在北谷停留半个时辰,身上沾有迷魂香。”
风停了。
“你说一切如常,可你的心跳停了半拍。”
他上前一步,声音清晰传遍全场。
“我不是问你为何如此。我知道你是被逼的。但你要告诉我,是谁胁迫你?是谁在背后操控?只要你现在说出真相,我可以保你家人平安。”
柳三河咬紧牙关,额上冷汗涔涔。
“我……不……”
话未说完,他忽然剧烈咳嗽,嘴角溢出黑血。
叶尘眼神一凛。
亲卫急忙扶住他,发现其舌根破裂,似曾咬破毒囊。
中毒了。
敌人早有防备。
叶尘蹲下身,直视他的双眼:“他们给你下了毒,让你无法开口。可你方才想说的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
柳三河喘息着,泪水滑落。
“对……不起……师兄……”
声音渐弱,终至无声。
叶尘起身,转身面向众人。
“有人背叛了我们。”他声音沉稳,“但他不是奸细,而是被胁迫之人。他的家人被困北谷,生死未卜。”
人群哗然。
“我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,但我知道,他们不怕我们强大,只怕我们团结。”
他举起长剑,直指敌军阵列。
“他们以为我们会猜忌,会自相残杀。但他们错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,却更有力。
“今日我将此人带来,并非为惩处,而是为了让你们看清——我们有人被胁迫,有人受伤,有人倒下。但我们依然站着。”
“只要还有一人挺立,联盟便永不覆灭。”
众人静默数息。
随后,有人握紧了兵器。
有人挺直了脊背。
有人低声喊道:“我们还在。”
声音渐渐汇聚,越来越响。
叶尘不再言语。他回头望向柳三河。那人已被亲卫抬离,口中仍不断涌出黑血,可手指却死死抠住地面,仿佛想留下什么。
他心头一动。
俯身从柳三河袖口撕下一角布片。深灰色,边缘绣着一朵小小白花——那是北地农户惯用的家纹,寓意阖家平安。
他攥紧布条,抬眼望向敌阵深处。
敌将依旧端坐不动。
这一次,叶尘笑了。
他将布条收入怀中,缓缓抬起右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