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昌元年二月十五，满剌加外海，“圣若昂号”旗舰舱室。
桌上摊开的航海日志记录着噩梦般的日子：
二月二日夜，船底遭不明爆炸物袭击，“圣若昂号”、“圣十字号”漏水，损工三日。
二月五日夜，船帆遭火箭袭击，焚毁主帆两具，副帆三具。
二月八日夜，锚链被割，两舰漂移相撞，损船板若干。
二月十一日夜，炊事淡水桶被投毒，三十七人上吐下泻……
每一次袭击都发生在深夜，每一次敌人都如鬼魅般出现又消失。他们用小艇、用浮木、甚至用人肉潜水，使用各种闻所未闻的武器——会爆炸的铁球、能飞百丈的火箭、点燃后沉入水底还能炸开的奇怪装置。
“中国人……”阿尔贝托用葡语喃喃自语，“他们不该有这样的武器，不该有这样的战术。”
按照里斯本宫廷的情报，大明自嘉靖年后便严格海禁，水师凋零，战船老旧，火器落后。他率领的五艘战舰虽然不多，但都是最新式的卡拉克帆船与卡拉维尔帆船，装备三十二磅重炮，足以压制任何亚洲国家的海军。
可现在，他连敌人的主力都没见到，却被几只“蚊子”叮得满身是包。
舱门被推开，副官迭戈快步走进，脸色凝重：“将军，又出事了。”
“说。”
“今早发现，‘圣十字号’的底舱火药库……被浸湿了三分之一。”迭戈压低声音，“看守的水手说，昨夜子时左右，听到舱壁外有奇怪的刮擦声，但查看时什么都没发现。今早开库取火药，才发现好几个木桶的封蜡被割开，海水渗入……”
阿尔贝托一拳砸在桌上：“他们是怎么做到的？！底舱在吃水线下，没有内应，外人如何进入？！”
“也许……是从船底的排水孔？”迭戈猜测，“中国人的体型瘦小，或许能钻进来。”
“排水孔的栅栏呢？”
“栅栏完好。但中国人可能用了某种……能融化铁锈的药剂？”
阿尔贝托闭目深吸一口气。他知道，这不是猜测的时候。舰队士气已跌至谷底，每晚都有水手做噩梦惊叫，白天则人人疑神疑鬼。更糟的是，满剌加城的围攻因舰队屡遭骚扰而停滞——他不得不分出一半兵力保护船队，导致陆上攻势减弱。
“将军，”迭戈小心翼翼道，“里斯本的命令是占领满剌加，建立东方贸易据点。可我们现在……连港口都不敢靠近。是否……暂时撤退，等增援？”
“撤退？”阿尔贝托睁开眼，目光锐利，“撤退回哪里？果阿？那会让整个东方舰队成为笑柄！国王陛下会怎么看待一个被几只小艇逼退的将军？”
他走到舷窗边，望向远处朦胧的海岸线。满剌加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，那是马六甲海峡的咽喉，东西方贸易的枢纽。谁能控制这里，谁就掌控了半个东方的财富。
“不，我们不能退。”阿尔贝托转身，眼中闪过决断，“中国人用的是骚扰战术，正说明他们主力不敢正面迎战。传令：从今天起，改变部署。”
他走回海图桌，手指点向满剌加城北面的一片群岛：“舰队移至此地锚泊。这里水道复杂，小岛众多，中国人的小艇难以隐蔽接近。同时，派出所有侦查船，搜寻中国人的藏身地——他们一定在附近的某个岛屿上有基地。”
“那满剌加城的围攻……”
“继续围困，但暂缓进攻。”阿尔贝托道，“我要先捏死这些讨厌的‘蚊子’。”
迭戈敬礼：“是，将军！”
命令很快传达。午后，葡萄牙舰队起锚，缓缓驶向北方群岛。这一举动立刻被潜伏在附近的锦衣卫暗哨发现。
两个时辰后，消息传到陆绎耳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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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，申时，满剌加东北八十里，一座无名小岛。
岛屿不大，方圆不过两里，但植被茂密，中央有淡水泉眼。三艘大明快船藏在南面海湾的礁石后，以树枝伪装，极难发现。
陆绎蹲在沙滩上，用树枝在地上勾画海图。听完探子的禀报，他眉头微皱：“移驻龟屿群岛？阿尔贝托这是要反客为主。”
身旁的锦衣卫百户陈岩不解：“镇抚使，龟屿群岛水道复杂，我们的快船进去也容易被困。这不是对我们更不利吗？”
“表面看是这样。”陆绎用树枝点着几个小岛的位置，“但你想，葡萄牙大船吃水深，在复杂水道中行动更不便。阿尔贝托敢去，说明他已摸清了那一带的水文——要么有内应提供海图，要么前期侦查做得极细。”
他丢掉树枝，起身望向西面：“更关键的是，龟屿群岛易守难攻，他这是要逼我们现身决战。我们若不去，他就安心围攻满剌加；我们若去，就可能落入陷阱。”
“那……我们还去吗？”
“去，但不能硬闯。”陆绎眼中闪过冷光，“他以为摸清了龟屿，可我们锦衣卫在满剌加经营数十年，对那一带的水文，比他清楚得多。”
他招手让众人围拢，压低声音：“龟屿群岛有七处暗流，三处漩涡，两处浅滩只有初一、十五大潮时才能通过。阿尔贝托的船大，必走主航道，而主航道最窄处叫‘鬼喉’，宽不过三十丈，两侧都是暗礁……”
他在地上画出一条狭窄水道：“今晚丑时，有大潮。我们趁潮水入‘鬼喉’，在两侧暗礁布设‘水底龙王炮’。等葡舰通过时，同时引爆，堵死水道。”
陈岩倒吸一口凉气：“可‘鬼喉’水流湍急，暗礁密布，我们的船进去都九死一生，如何布设？”
“用这个。”陆绎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，“出发前，宋应星先生给了我一个新玩意儿——‘定流锚’。此物形似铁爪，可嵌入礁石，上系绳索与炸药。我们驾小艇贴近暗礁，将锚钉入，炸药悬于水中，以长引信相连。”
他看向众人：“此计极险，稍有差池便是船毁人亡。有不愿去的，现在退出，我不怪罪。”
三十名锦衣卫，无一人后退。
陆绎笑了：“好！那便让葡夷见识见识，什么是真正的‘鬼喉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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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陆绎筹划反击的同时，万里之外的陆地上，另一场博弈也在进行。
二月初，大明使节团分赴南洋诸国。首站暹罗，便碰了钉子。
暹罗王都阿瑜陀耶，王宫偏殿。
大明正使、鸿胪寺少卿周道登，已经在此等候了整整三天。他带来的国书与礼物——精美的瓷器、丝绸、还有格致院新制的“自鸣钟”，早已呈递，但暹罗王纳黎萱却始终以“身体不适”为由，迟迟不接见。
“周大人，”暹罗通事（翻译）是个华裔，私下里对周道登透露，“不是王上不愿见您，是……葡夷的使者也在城中，开出了很优厚的条件。”
“什么条件？”周道登心中一沉。
通事左右看看，压低声音：“葡夷承诺，若暹罗不助大明，事成后，将满剌加税收的三分之一分给暹罗，并开放葡属印度所有港口，免征暹罗商船关税。”
好大的手笔！周道登暗惊。葡萄牙这是不惜血本，也要孤立大明。
“那王上的意思……”
“王上还在犹豫。”通事叹气，“暹罗与满剌加世代交好，若见死不救，恐失藩属之义。但葡夷船坚炮利，王上也怕引火烧身啊。”
正说着，殿外传来脚步声。一名暹罗官员进来，行礼道：“周大人，王上有请。”
终于肯见了！周道登整理衣冠，随官员来到正殿。
暹罗王纳黎萱端坐王座，年约四十，面容精明。他身旁站着几位重臣，殿侧还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——正是葡萄牙使者。
“大明使臣周道登，参见暹罗王陛下。”周道登依礼参拜。
“周大人请起。”纳黎萱声音温和，“贵国国书，本王已阅。大明欲组建‘南洋盟军’，共抗葡夷，守护满剌加，此乃义举。只是……”
他话锋一转：“葡夷使者在此，也有一番说法。不如，让双方当面陈词，本王也好决断。”
这是要当庭对质了。周道登心知这是关键时刻，挺直腰背：“陛下请。”
葡使站起身，操着生硬的暹罗语：“尊敬的暹罗王陛下，葡萄牙王国与暹罗素无仇怨，此次只是与满剌加王室的私人争端。若暹罗保持中立，葡萄牙愿与暹罗签订永久友好条约，开放所有贸易港口，并……协助暹罗训练新式陆军。”
最后一句，让几位暹罗武将眼睛一亮。
周道登立刻反驳：“陛下明鉴！葡夷所谓‘私人争端’，实为侵略！满剌加是大明藩属，葡夷无故兴兵，围城月余，此乃公然挑衅天朝威严！今日他敢侵满剌加，明日就敢犯暹罗！”
“周大人此言差矣。”葡使冷笑，“满剌加王暴虐无道，虐待葡国商人，我国不得已才出兵。倒是大明，多年海禁，断绝与南洋诸国贸易，如今突然要‘保护藩属’，怕是……另有所图吧？”
这话毒辣，直指大明开海新政可能带来的竞争。
周道登正色道：“大明开海，是为通商互利，非为称霸。暹罗与大明朝贡百年，情谊深厚。若今日暹罗坐视藩属遭难，他日自身有难，又指望谁来相助？”
他转向纳黎萱，深深一揖：“陛下，唇亡齿寒之理，您比外臣更懂。大明已派精锐南下，水师不日即到。只要南洋诸国同心，葡夷区区五舰，何足道哉？届时，大明愿与诸国共定贸易新规，减免关税，互设商馆——此乃万世之利，非葡夷空口许诺可比！”
纳黎萱沉默良久，目光在周道登与葡使之间游移。殿中气氛凝滞，只闻殿外风吹芭蕉叶的沙沙声。
终于，暹罗王开口：
“周大人，请回驿馆歇息。此事……容本王再思量几日。”
又是拖延！周道登心中焦急，却知不能逼迫，只得行礼退下。
走出王宫时，他看到葡使投来的得意目光，心沉到了谷底。
暹罗的态度，将直接影响占城、爪哇、渤泥等国。若暹罗倒向葡夷，或保持中立，则“南洋盟军”恐成泡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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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这一切，在十天后的北京，才刚刚传回消息。
二月二十五，文华殿。
泰昌皇帝看完周道登从暹罗发回的密奏，面色凝重。他将奏本递给赵宸：“阁老，暹罗态度暧昧，其他诸国恐也观望。陆绎那边虽有小胜，但若迟迟无援，孤军难支啊。”
赵宸接过奏本，仔细看完，咳嗽了几声——他的身子经过去年大火与今冬严寒，一直未能大好。
“陛下勿忧。”他缓声道，“暹罗王纳黎萱是个精明人，他在待价而沽。既想从葡夷那里拿好处，又不想彻底得罪大明。我们只需……再添一把火。”
“如何添火？”
“臣建议，立刻派遣第二支使团，携重礼再赴暹罗。”赵宸眼中闪过精光，“这次带的，不是瓷器丝绸，而是——军械。”
“军械？”
“正是。”赵宸道，“格致院新制的迅雷铳二十支，配弹三千发；改良佛郎机炮两门，配开花弹百枚。再附上《火器操典》与教官两名。告诉暹罗王，这只是见面礼。若他愿助大明，事后可获全套新式火器制造之术，并助其建立火器工坊。”
泰昌皇帝倒吸一口凉气：“阁老，这……这可是国之重器！”
“陛下，”赵宸正色道，“火器之术，西洋人也有，且不弱于我们。与其敝帚自珍，不如择可信之盟友分享，共抗强敌。暹罗若得此利，必倒向我方。而暹罗一定，南洋诸国必从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此乃‘以技换势’。火器可再造，海疆若失，难再复。”
年轻的皇帝沉思良久，终于重重点头：“准！就依阁老所言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赵宸起身，正要告退，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一名太监连滚爬爬进来，声音颤抖：“陛、陛下！不好了！午门外……聚集了数百士子，正在叩阙上书！说……说阁老‘擅启边衅，耗费国帑，引西洋强敌，祸害海疆’！要求陛下……罢黜阁老，停新政，撤回南洋水师！”
泰昌皇帝脸色一变：“何人领头？”
“是……是国子监祭酒方从哲大人，还有……还有几位致仕的老臣……”
果然来了。赵宸心中冷笑。反对新政的势力，终于借着南洋战事的不确定性，发难了。
“陛下，”他平静道，“臣请出宫，与诸生当面对质。”
“阁老，你的身子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赵宸整了整衣冠，眼中闪着坚毅的光，“有些话，是该说清楚了。”
他转身，大步向殿外走去。午门外的喧嚣声，已隐约可闻。
杨震连忙跟上，低声问：“阁老，要不要先调锦衣卫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赵宸摆手，“让他们说。新政推行，本就该经得起质疑。”
他走到午门城楼时，向下望去。
果然，数百名士子聚集在广场上，人人手持奏本，群情激愤。为首的正是方从哲，他一身儒服，白发苍苍，正领着众人高呼：
“请陛下顺应天意，罢黜赵宸，停新政，撤回水师，与葡夷和谈！”
“开海禁引西洋强敌，此乃亡国之举！”
“赵宸独断专行，祸国殃民！”
声浪一阵高过一阵。
赵宸站在城楼上，寒风吹动他的衣袍。他面色依然苍白，但腰背挺直如松。
他接过侍卫递来的铁皮喇叭，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压过了下方的喧哗：
“诸君——要论战，赵某奉陪。”
广场瞬间安静。所有人都抬头，望向城楼上那个病弱却威严的身影。
一场关于国运的辩论，即将开始。
而万里之外的南洋海上，陆绎的小艇，正悄然驶向那个被称为“鬼喉”的死亡水道。
潮水，快要涨到最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