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昌元年正月十七，辰时，文华殿。
大殿内炭火烧得正旺，却驱不散凝重如铁的气氛。泰昌皇帝端坐御案后，面前摊着俞咨皋的急报，眉头紧锁。御阶之下，文武重臣分立两侧，个个面色肃然。一场关于满剌加救与不救的争论，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。
“陛下！”兵部侍郎方从哲出列，他是保守派中坚，须发花白，声音却洪亮，“臣以为绝不可救！满剌加远在南洋万里之外，我大明水师初建，战船不过百艘，新卒未训，火器未熟，岂能远涉重洋与葡夷争锋？此乃以卵击石！”
“方大人此言差矣！”新任南洋水师提督俞咨皋立刻反驳，这位俞大猷之子继承了父亲的勇烈，“满剌加自永乐年间便是大明藩属，若见死不救，则南洋诸国必生异心！届时葡夷得满剌加为跳板，北上可侵吕宋、台湾，西进可胁暹罗、缅甸，我大明海疆将永无宁日！”
“危言耸听！”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涟冷声道，“葡夷船舰不过五艘，兵不过千，能掀起多大风浪？俞提督莫不是想借机邀功，好让朝廷多拨银两给你练水师？”
“你——”俞咨皋怒目圆睁。
“够了。”泰昌皇帝沉声开口，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赵宸，“赵阁老，你以为如何？”
殿内瞬间安静。所有人都看向那位披着厚裘、坐在特设锦墩上的首辅。他脸色依然苍白，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如昔。
赵宸缓缓起身，动作有些滞涩，但腰背挺直：“陛下，诸位，老臣有三问。”
他转向方从哲：“方大人说满剌加远在万里，不可救。那敢问，永乐年间，三宝太监率船队七下西洋，最远抵达非洲东岸，何止万里？那时可有人说过‘不可救’？”
方从哲语塞。
赵宸又看向杨涟：“杨御史说葡夷兵船不过五艘，不足为虑。那敢问，正德年间，葡夷仅以两艘炮舰便强占屯门，杀我军民数百，朝廷调集水师五十余艘，耗时半年方将其驱逐。如今五艘最新式炮舰，当真不足为虑？”
杨涟脸色微变。
最后，赵宸环视全场：“老臣再问诸位——若今日弃满剌加，明日葡夷侵吕宋，救不救？后日侵台湾，救不救？待其舰船云集广东外海，炮指广州城时，又当如何？”
大殿内鸦雀无声。
“海疆之防，非在海岸，而在远洋。”赵宸声音渐沉，“大明水师若不能御敌于万里之外，则战火必烧至家门。此非危言耸听，而是血淋淋的教训——倭寇之祸，诸位难道忘了？”
提到倭寇，许多老臣都变了脸色。嘉靖年间东南沿海的惨状，至今仍历历在目。
泰昌皇帝深吸一口气：“那依阁老之见，该如何救？”
赵宸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，在御案上展开。那是一幅精细的南洋海图，上面以朱笔标注了满剌加周边岛屿、水道、季风流向。
“臣有三策。”赵宸指尖点在海图上，“第一，缓兵之计。葡夷虽船坚炮利，但远道而来，补给困难。可遣快船数艘，满载格致院新研的‘水雷’与‘火箭’，昼夜骚扰其舰队，焚其帆，毁其桨，迫其分兵防守，拖延时间。”
“第二，合纵之策。满剌加王求援，南洋诸国皆在观望。可遣使分赴暹罗、占城、爪哇、渤泥诸国，陈说利害，许以重利，共组‘南洋盟军’。葡夷再强，也难敌众国合击。”
“第三，釜底抽薪。”赵宸手指移到满剌加西北方一处岛屿，“此处名‘槟榔屿’，是葡夷从印度至满剌加航线的必经之地。若在此设伏，以新式‘水底龙王炮’封锁水道，可断其归路。”
三策说完，殿内一片沉寂。这些计划，每一策都大胆至极，风险极高。
“快船骚扰……”俞咨皋沉吟，“葡夷炮舰射程远，快船如何近身？”
“用夜色，用浓雾，用小岛掩护。”赵宸道，“格致院新研的‘夜行帆’，以黑漆涂帆，夜间难以察觉。另有一种‘烟雾弹’，点燃后可释放浓烟，遮蔽视线。”
“那谁人带队？”泰昌皇帝问，“此去九死一生。”
赵宸正要开口，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回应：
“臣愿往！”
众人转头，只见一人大步踏入殿中。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，身姿挺拔，面容英武，着一身绯红麒麟服，腰佩绣春刀——竟是锦衣卫北镇抚使，陆绎！
“陆镇抚使？”泰昌皇帝一怔，“你……”
“陛下，”陆绎单膝跪地，声音坚定，“臣父陆炳，当年随戚继光将军剿倭，曾屡率快船袭扰倭寇舰队，创‘狼群战术’。臣自幼习此战法，熟知海战。且锦衣卫在满剌加、吕宋等地皆有暗桩，可助臣探查敌情、联络内应。”
他抬头看向赵宸：“赵阁老之策，非胆大心细、熟知海情者不可为。臣自请率锦衣卫精选三十人，乘快船三艘，南下满剌加，执行骚扰之策！”
泰昌皇帝看向赵宸。赵宸沉默片刻，缓缓点头：“陆镇抚使确是上佳人选。锦衣卫的海外暗桩，此时正当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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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！”杨涟急道，“陆镇抚使乃天子亲军统领，岂可轻涉险地？若有闪失……”
“正因是天子亲军，才更该为国赴险。”陆绎起身，目光扫过那些面露忧色或反对的大臣，“锦衣卫享国恩两百年，值此国难，岂能只作看客？”
这话说得掷地有声，许多武将都暗暗点头。
泰昌皇帝沉思良久，终于拍案：“准！陆卿，朕准你所请。但有一条——活着回来。”
“臣遵旨！”陆绎重重叩首。
“俞提督，”皇帝又看向俞咨皋，“你即刻返回福州，整备战船，做好随时出兵的准备。另，遣使南洋诸国之事，由礼部与鸿胪寺协同办理，三日内必须出发。”
“臣领旨！”
“赵阁老，”泰昌皇帝最后看向赵宸，声音温和了许多，“你的身子……可能主持大局？”
赵宸躬身：“老臣必鞠躬尽瘁。”
“好。”泰昌皇帝起身，扫视全场，“今日廷议已决，望诸卿同心协力，共渡此关。散朝！”
“吾皇万岁——”
百官散去，赵宸却被皇帝留了下来。
暖阁内，只剩君臣二人。
“阁老，”泰昌皇帝亲自扶赵宸坐下，叹道，“朕知道，这三策虽妙，但风险太大。陆绎此去，怕是……”
“陛下，”赵宸轻声道，“国事艰难，总要有人赴险。陆镇抚使主动请缨，乃忠勇之举。我们能做的，便是尽力为他备好利器，减少风险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：“这是格致院最新研制的几种海战利器，臣已命徐光启、宋应星连夜赶制。三日内，应有部分成品可交付陆镇抚使。”
泰昌皇帝接过册子翻看，越看越心惊：“‘火龙出水’……‘水底鸣雷’……‘飞空击贼震天雷’……这些，当真能做出来？”
“有些已是成品，有些还需试验。”赵宸道，“但时间紧迫，只能边造边试了。”
皇帝合上册子，深深看着赵宸：“阁老，新政推行，朝中反对之声未绝。如今南洋又起战端，若此战有失，恐怕……”
“老臣明白。”赵宸点头，“此战不仅关乎满剌加，更关乎新政命运，关乎陛下威信。所以，必须胜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字字千钧。
泰昌皇帝眼圈微红，握住赵宸的手：“阁老，这江山……太重了。”
“所以需要陛下与臣，还有千千万万忠勇之士，一起扛。”赵宸反握住年轻皇帝的手，“陛下，您已做得很好。剩下的，交给臣吧。”
窗外，雪又开始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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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，正月二十，天津卫码头。
天色未明，寒风凛冽。码头上一片忙碌，三艘新式快船正在做最后准备。这些船是宋应星按赵宸要求紧急改造的，船体狭长，吃水浅，张软帆，船侧各置四门可旋转的轻型佛郎机炮。最特别的是，船身涂成深灰色，与海天之色相近，不易察觉。
陆绎站在码头上，看着手下三十名锦衣卫精锐搬运最后一批物资。这些人都经过严格挑选，不仅武功高强，更通水性、识海图、懂番语。每个人都知道此去意味着什么，但无人退缩。
“镇抚使，”一名千户上前禀报，“‘火龙出水’二十具，‘水底鸣雷’五十枚，‘飞空击贼震天雷’三十颗，已全部装船。另备‘烟雾弹’百枚，‘夜行帆’三套。”
陆绎点头：“火药防潮可做好了？”
“已用油布三层包裹，置于特制木箱，箱内衬石灰。”
“好。”陆绎望向南方，“传令，一炷香后起航。”
“是！”
这时，码头远处传来马蹄声。一队骑兵疾驰而来，当先一人披着厚裘，正是赵宸。杨震搀扶着他下马，两人快步走来。
“阁老！”陆绎连忙迎上，“您怎么来了？天寒地冻……”
“来送送你。”赵宸喘了口气，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，“这个，你带上。”
陆绎接过，打开一看，里面是一块非金非玉的黑色石板，正是当年从汪直处得来的“寰宇仪核”导航部分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此物能精准定位，不受天象影响。”赵宸低声道，“南洋海况复杂，风暴频发，寻常罗盘易失准。有此物在，可保航向无误。另外……”
他凑近一步，声音压得更低：“若遇绝境，将此石浸入海水，会有奇异变化，或可助你脱险。此乃三宝太监当年所留秘法，但万不得已，莫要轻用。”
陆绎郑重收好：“晚辈记住了。”
赵宸看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，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，自己也是这样站在码头，送杨继盛北上辽东。那一别，竟是永诀。
“陆绎，”他声音有些沙哑，“活着回来。”
陆绎笑了，那笑容在晨光中明亮如朝阳：“阁老放心。晚辈还没喝您答应请的庆功酒呢。”
他退后三步，整肃衣冠，对赵宸深深一揖：“阁老保重！”
转身，大步登船。
“起帆——解缆——”
号令声中，三艘快船缓缓驶离码头。灰帆升起，船身很快融入晨雾，消失在海天之际。
赵宸站在码头上，久久凝望。
杨震为他披上大氅：“阁老，回吧。您的身子受不得寒。”
赵宸点点头，最后看了一眼南方海天交界处，那里曙光初现，云层镶着金边。
“走吧。”他转身，“真正的战斗，才刚刚开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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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天后，二月初十，满剌加外海。
夜幕低垂，无月无星。海面一片漆黑，只有远处葡萄牙舰队停泊处，几点灯火如鬼火般摇曳。
陆绎趴在一条小艇上，全身涂满黑泥，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。他身后，十名锦衣卫同样装扮，每人身边都放着一个密封的木箱。
他们已经在这里潜伏了整整三天。
三天前抵达满剌加海域后，陆绎没有贸然行动，而是先通过锦衣卫在当地的暗桩，摸清了葡萄牙舰队的部署：五艘战舰，两艘大型卡拉克帆船，三艘小型卡拉维尔帆船，呈品字形泊于满剌加港口外两里处。满剌加王城已被葡军围困半月，城墙多处破损，岌岌可危。
“镇抚使，”身旁一名百户低声道，“看，子时了。换岗时间。”
陆绎眯起眼。果然，葡军旗舰“圣若昂号”上，哨兵开始换岗。这是三天观察下来发现的规律——子时换岗时，会有半刻钟的混乱期，警戒最松懈。
“行动。”陆绎一挥手。
十名锦衣卫悄无声息地滑入海中，每人拖着一个木箱。箱子是特制的，内藏“水底鸣雷”——这是一种以蜡密封的炸药包，配有水压引信，可在预定深度爆炸。
他们如游鱼般潜向葡舰。海水冰冷刺骨，但无人退缩。
陆绎亲自游向最大的“圣若昂号”。他潜到船底，将木箱固定在龙骨位置，设定引信深度为三尺——这个深度，爆炸不会立即摧毁船体，但足以炸开一个口子，让海水涌入。
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五艘战舰的船底，都被安放了“水底鸣雷”。
任务完成，众人悄然撤回小艇。
陆绎看了一眼怀中的西洋怀表——这是他父亲当年缴获的战利品。时间：子时两刻。
“引爆。”他低声道。
一名锦衣卫取出一个铜制小盒，拉动引线。
“滋滋”的燃烧声在寂静的海夜中格外清晰。
三息之后——
“轰！！！！”
五声闷雷般的巨响几乎同时从海底传来！海面剧烈震荡，掀起数丈高的浪花！葡萄牙战舰在爆炸中剧烈摇晃，船底破裂，海水疯狂涌入！
“敌袭！敌袭！”
葡军顿时大乱。水手们惊慌失措地涌上甲板，火炮手仓促装填，但黑暗中根本找不到敌人踪迹。
而就在这时，另外两艘小艇从不同方向悄然逼近。艇上锦衣卫点燃“火龙出水”——这是一种改良型火箭，箭身绑有火药筒，点燃后可飞射百余丈，专攻船帆。
“嗖嗖嗖——”
数十道火光划破夜空，如流星般扑向葡舰！
“轰！轰！轰！”
火箭击中船帆，瞬间点燃！葡萄牙战舰多为帆布软帆，极易燃烧，顷刻间便有多处起火！
“救火！快救火！”
葡军指挥官声嘶力竭地呼喊，但船底漏水、船帆起火、夜色如墨、敌踪不明……多重打击下，这支纵横印度洋的舰队，第一次陷入了真正的混乱。
陆绎站在小艇上，冷眼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景象。
这只是开始。
接下来每一夜，都会有新的袭击，新的骚扰，直到葡萄牙人疲于奔命，直到满剌加守军重振士气，直到南洋盟军集结完成。
他摸了摸怀中那块黑色石板，入手温润。
“父亲，”他轻声自语，“您未竟的事业，儿子……继续了。”
海风呼啸，吹动他湿透的衣襟。
而东方海平线上，第一缕曙光，正刺破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