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昌元年正月十六,晨。
北京的冬日天空刚泛起鱼肚白,午门外已是仪仗如林。三千禁军披甲执戟,沿御道两侧肃立,自承天门至午门,每隔三步立一旗手,明黄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五凤楼前的广场上,文武百官依品级列队,着朝服,持笏板,静候新皇登基大典。
这距离万历皇帝在养心殿说出那三个字“做得好”,已过去整整一年。
一年间,发生了太多事。
万历皇帝于去年二月初三正式下诏禅位,退居南宫,称太上皇。太子朱常洛于二月十五即皇帝位,改次年为泰昌元年。这位三十六岁的新君,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书,便是将赵宸草拟、经他润色的《泰昌新政纲目》颁行天下——开海禁、整吏治、练新军、兴格致、限皇权、还政内阁,洋洋十二条,条条皆指向那个积弊已深的老大帝国的病灶。
如今,是新政推行后的第一个新年,也是泰昌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。
辰时正,景阳钟响。
九声浑厚的钟鸣自午门城楼传出,回荡在京城上空。紧接着,丹陛大乐奏响《中和韶乐》,庄严肃穆的乐声里,午门正中三门缓缓洞开。
泰昌皇帝朱常洛乘舆而出。
他头戴十二旒冕冠,身着十二章衮服,肩挑日月,背负星辰,腰系金玉革带,端坐于舆中,面容沉静,目光清澈。与一年前那个在孝陵祭台上被郑贵妃逼迫的惶惑太子相比,此刻的他,已然有了帝王气象。
舆驾缓缓行至午门广场中央,停于御座前。泰昌皇帝下舆,登上汉白玉丹墀,转身,面向百官。
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——”
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,如潮水般席卷广场。数千人齐刷刷跪倒,朝服衣袂摩擦声如风吹林海。
泰昌皇帝双手虚扶:“众卿平身。”
百官起身。许多人抬眼偷觑这位新君,心中感慨万千——这位自幼不受宠、在冷眼中长大的太子,终于走到了这个位置。而他身后站着的,是那位几乎以一己之力扳倒郑贵妃、肃清朝纲、又在新政中呕心沥血的首辅赵宸。
只是今日,赵宸不在朝班之中。
泰昌皇帝似乎看穿了众人心思,缓缓开口:“今日大朝,朕有三事宣告。”
广场鸦雀无声。
“第一,”泰昌皇帝声音清朗,“自即日起,废司礼监批红旧制。今后所有奏章,皆由内阁票拟,朕与内阁共议后朱批。司礼监只司掌印、传旨之职,不得干政。”
台下,站在文官队列前方的内阁次辅沈一贯,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。这位昔日在郑贵妃与赵宸之间摇摆的老臣,如今成了新政的坚定支持者——因为他比谁都清楚,若非赵宸与太子力挽狂澜,他沈家怕是早已随着郑贵妃的倒台而灰飞烟灭。
“第二,”泰昌皇帝继续,“裁撤东厂,其侦缉之权并入锦衣卫北镇抚司,但北镇抚司办案,须经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三法司复核,不得私设刑堂,不得滥用诏狱。”
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绎出列跪拜:“臣领旨!”这位年轻的锦衣卫首领,如今已是皇帝最信任的耳目之一。他身后的北镇抚司,经过一年整顿,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窟。
“第三,”泰昌皇帝顿了顿,目光扫过全场,“即日起,全面开海。设广州、泉州、宁波、月港四市舶司,许商民出海贸易。另,于天津设‘北洋水师提督府’,于福州设‘南洋水师提督府’,重建大明水师。此乃国策,望诸卿共襄。”
此言一出,台下响起轻微骚动。开海之议虽早有风声,但真以国策颁行,仍让不少保守派官员面露忧色。
泰昌皇帝不待众人议论,已继续道:“朕知道,有人担忧开海会引倭寇、西夷觊觎。但朕要问——闭门不出,倭寇就不来了吗?西夷的炮舰,会因为大明海禁,就停在万里之外吗?”
他声音转厉:“三宝太监郑和当年七下西洋,扬我国威,通商万国。此后百年海禁,我大明水师凋零,船厂废弃,火器落后!而西洋诸国,船舰日坚,炮火日利,已占满剌加、侵吕宋、窥台湾!若再闭关自守,非但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,反会沦为他人板上鱼肉!”
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,许多武将听得热血沸腾,文官中亦有年轻者面露激动之色。
“故,”泰昌皇帝声音缓和下来,“开海非仅为通商,更为强军,为固疆,为知彼。此事,朕已委赵宸赵阁老全权督办。今日他虽因伤未愈未能与会,但新政诸事,皆由他擘画,望诸卿鼎力相助。”
“臣等谨遵圣谕!”百官齐声应诺。
泰昌皇帝微微颔首,转身登上御座。大朝会正式开始,百官依序奏事,所议皆新政细则——漕运改制、税赋摊丁入亩、官学扩招、驿站整顿……桩桩件件,皆是过去一年赵宸在病榻上,与徐光启、李之藻、宋应星等人反复推敲而成。
而在紫禁城东北角的赵府,此刻却是另一番静谧景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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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时三刻,赵府后园。
赵宸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,坐在暖亭中,面前石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《大明海疆全图》。图是新绘的,墨迹犹新,上面以朱笔标注着四处新设市舶司的位置,又以青笔勾勒出两条水师巡航路线——北洋自天津至朝鲜、日本,南洋自福州至吕宋、满剌加。
他手中握着一支细笔,正在图上添注,但手腕微微颤抖,写出的字迹有些歪斜。去年乾清宫那场大火,虽未夺他性命,但背部烧伤与经脉损伤,让他至今无法久坐,右手使力也大不如前。
“阁老,该歇息了。”杨震端着一碗药汤走来,低声道,“徐侍郎和宋先生已在花厅等候半个时辰了。”
赵宸放下笔,接过药碗一饮而尽,眉头都未皱一下——这一年来,他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。
“让他们过来吧,就在这儿说。”他擦了擦嘴角,“外头冷,花厅炭火不足,我这身子受不得寒。”
杨震应声而去。片刻后,徐光启与宋应星并肩而来。两人皆着常服,风尘仆仆——徐光启刚从天津卫视察新式炮台回来,宋应星则从南京格致院分馆返京。
“下官参见阁老。”二人行礼。
“坐。”赵宸摆手,“天津炮台试射如何?”
徐光启眼中闪着兴奋的光:“大获成功!按阁老给的泰西图纸改良的‘红夷大炮’,射程达三里,精度极高。臣在塘沽外海设靶船三艘,各距二里,三发三中!若配上格致院新研的‘开花弹’,一炮可毁一船!”
赵宸点头:“好。但不够。”
“阁老?”徐光启一愣。
“红夷大炮虽利,但太重,只能置于炮台、舰首。”赵宸缓缓道,“西洋人已有可置于甲板两侧的‘舰炮’,数量多,射速快,这才是海战决胜之器。光启,你要做的不是仿制,是超越。”
徐光启肃然:“下官明白。格致院已抽调三十名精干匠人,专研轻型舰炮,三月内必有进展。”
赵宸又看向宋应星:“南京那边呢?”
宋应星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:“按阁老吩咐,臣已将‘飞梭织机’、‘水力纺纱机’的图样完善,并在应天、苏州两地择了三家官办织坊试制。若成,纺织效率可提五倍不止。另,臣在泉州时,见当地海商所用‘福船’多有不足,已重新设计新船型,此乃草图,请阁老过目。”
他展开图纸,上面绘着一艘三桅帆船,船体修长,炮窗密布,与传统的福船、广船大不相同。
赵宸细细看着,许久才道:“此船需多少料?造价几何?航速几节?载炮几门?”
“长约十五丈,宽三丈二,八百料。若用南洋硬木为龙骨,松木为船板,造价约八千两。软帆设计,顺风时速可达八节。两侧炮甲板可置千斤佛郎机炮二十四门,首尾另可置红夷大炮各一门。”宋应星如数家珍。
“八千两……”赵宸沉吟,“太贵。朝廷初开水师,户部能拨的银子有限。你得想法子把造价压到五千两以内。”
“这……”宋应星面露难色。
“木料可先用闽浙本地松木,虽不耐久,但可速成。待水师成军、海贸获利后,再逐步更换南洋硬木。”赵宸道,“火炮也可先装一半,十二门佛郎机足矣。重要的是——要快。西洋人不会等我们慢慢造舰。”
宋应星恍然:“下官明白了。这就回去修改图纸。”
三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,从火炮到纺机,从海船到农具,从天文历法到地理测绘。赵宸虽伤病缠身,但思路依然清晰锐利,每每能指出关键。徐光启与宋应星告辞时,已是日上三竿。
杨震扶着赵宸回房歇息。躺下前,赵宸忽然问:“孙将军有信来吗?”
“昨日刚到。”杨震从怀中取出一封信,“孙将军说,辽东已按新政整军完毕,汰弱留强,现有关宁铁骑三万,水师八千。女真那边,努尔哈赤遣使求和,愿去汗号,重称建州卫都督,但要求重开马市,准许女真人入关贸易。”
赵宸靠在床头,拆信细看,嘴角浮起一丝冷笑:“努尔哈赤这是以退为进。辽东初定,他不敢妄动,便想以贸易渗透,窥我虚实。”
“那……要回绝吗?”
“不,”赵宸摇头,“准他。但马市须设在广宁,由辽东巡抚衙门直接管辖,所有交易记录在案。女真人可入市交易,但不得入关,更不得在京畿逗留。另外,让孙承宗以‘防边’为名,在广宁一带增筑炮台,驻兵五千。”
杨震记下:“是。”
赵宸望向窗外,院中那株老梅已绽开零星花苞,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娇艳。他轻声道:“新政才刚开始,真正的难关,还在后头。”
是啊,开海禁会触动多少沿海豪强的利益?练新军会让多少旧将心生不满?限皇权又会引来多少宗室勋贵的反弹?
这些,他都清楚。
但他更清楚的是——大明不能再等了。
这个帝国就像一艘年久失修的大船,表面依然光鲜,内里却已处处腐朽。若不彻底翻修,下一次风浪来时,便是船毁人亡。
而他,就是那个冒着被风浪吞噬的危险,也要执拗地挥舞斧凿的工匠。
哪怕这斧凿,最终会反噬自身。
“阁老,”杨震忽然低声道,“有件事……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说。”
“昨日,属下在茶馆听到传言,说……说太上皇在南宫,时常召旧日太监说话,言语间……对新政颇有微词。还听说,有些被罢黜的郑贵妃党羽,暗中在南宫走动……”
赵宸闭上眼睛,许久才道:“知道了。”
“要不要……”
“不必。”赵宸打断他,“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,有些牢骚,在所难免。只要他不公然反对新政,便由他去。至于那些余孽……”
他睁开眼,眼中寒光一闪:“让陆绎派人盯着。若只是发发牢骚,便罢了;若敢有异动……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杨震心中一凛:“属下明白。”
窗外,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一名仆役匆匆跑进院中,手中捧着一封插着三根羽毛的急报:
“阁老!福州八百里加急!”
赵宸猛地坐起——三羽急报,是最高等级的军情!
他接过急报,拆开火漆,只扫了一眼,脸色便沉了下来。
信是刚刚上任的南洋水师提督俞咨皋亲笔,只有短短数行:
“腊月廿三,葡夷舰队五艘突袭满剌加,满剌加王遣使求援。臣已派快船往探,确见葡夷舰船集结,恐不日将北犯。请朝廷速决。”
葡萄牙人,终于来了。
赵宸攥紧信纸,指节发白。
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,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。满剌加是大明藩属,若不救,则威信扫地,南洋诸国必生异心;若救,新练水师尚未成军,仓促出战,凶多吉少。
更重要的是——这将是对新政,对泰昌皇帝,对他赵宸的第一次真正考验。
“备轿。”赵宸缓缓起身,“我要进宫。”
“阁老,您的身子……”
“顾不得了。”赵宸披上外袍,“传令给徐光启、宋应星,让他们立刻到兵部衙门候着。再派人去请孙承宗、陆绎——若在京,即刻进宫;若不在,飞鸽传书,命他们速返。”
他走到门口,又停住脚步,回头望向桌上那张海疆图。
图上,满剌加的位置被标出,旁边注着一行小字:“西洋入南洋之咽喉,不可失。”
现在,这咽喉要被掐住了。
赵宸深吸一口气,推开房门。
冬日阳光刺眼,他却觉得心中一片澄明。
该来的,终究会来。
而大明,必须迎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