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三十年正月十六,破晓。
城西货栈的地窖里,赵宸躺在简陋的板床上,浑身被冷汗浸透,嘴唇干裂如旱地。昨夜服下的“燃魂丸”药效过后,经脉中仿佛有无数钢针在攒刺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般的痛楚。徐墨曾言,此药过后“经脉尽毁,形同废人”,此刻他才真切体会到那是什么滋味——丹田空空如也,四肢百骸提不起半分力气,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艰难万分。
更糟的是,肩头那道旧伤在狂暴药力的冲击下彻底崩裂,渗出的血已将包扎的布条染成暗红。杨震给他喂了几口参汤,却大半咳了出来,混着血丝。
“阁老……”杨震眼眶发红,这铁打的汉子此刻声音都在发颤,“我这就去寻医!京城总有能人……”
“不……可。”赵宸艰难吐字,每说一字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,“东厂……必在各医馆药铺……布控……你一露面……便是自投罗网……”
“可您的身子……”
“死……不了。”赵宸扯出一个虚弱的笑,“徐老丈说过……‘燃魂’虽毁经脉……但若心脉未绝……便有生机……只是……”
只是需要时间,需要静养,需要极珍贵的药材温补续脉。而这两样,此刻他们都缺。
地窖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——三长两短,是约定的暗号,但敲得又急又重,显是出了大事。
杨震警惕地拔刀,挪开地窖入口的伪装,只见一名负责外围了望的兄弟跌撞进来,脸色煞白:
“大哥!外头……外头全是东厂的番子!至少有五六十人,把货栈前后都围了!带队的是……是东厂新任掌刑千户,冯保!”
冯保?!那个以酷烈着称、郑贵妃新提拔的心腹太监!
杨震瞳孔骤缩,猛地看向赵宸:“阁老,我们中计了!昨夜金台书院那场围杀,他们根本不是为了杀您,而是为了逼您服下‘燃魂丸’,待您毒发无力时,再一网打尽!”
好深的算计!张鲸以身为饵,柳彦等人以命相搏,全是为了此刻!
赵宸想撑起身,却连肘都支不起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从怀中摸出那枚赤玉扳指:“杨兄……你带着此物……从密道走……去西山……找太子……”
“我不走!”杨震咬牙,“兄弟们还能挡一阵!我背您从密道……”
“密道出口……必也有埋伏……”赵宸摇头,“他们既要活捉我……便不会立刻下杀手……你走……把扳指交给太子……告诉他……‘洪武遗赠’……关乎国运……绝不可落入……奸人之手……”
话音未落,地窖上方已传来踹门声与兵刃交击的呼喝!东厂的人,杀进来了!
杨震双目赤红,知道此刻再犹豫,所有人都得死。他一咬牙,接过扳指塞入怀中,对那报信的兄弟低吼:“护着阁老!我去引开他们!”
说罢,他一脚踹开地窖另一侧的暗门,那是条通往隔壁废弃染坊的狭窄地道。他故意弄出响声,挥刀冲出!
“逆贼在此!”外面立刻传来呼喝与追杀的脚步声。
地窖内,赵宸躺在板床上,听着头顶越来越近的厮杀声与惨呼声,杨震的兄弟一个个倒下。他闭上眼,心中一片冰冷。
终究……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
地窖门被一脚踹开,火光涌入,刺得他睁不开眼。几个东厂番役持刀抢入,当先一人看见板床上的赵宸,狞笑:“赵阁老,可让咱家好找啊。”
是冯保。他四十许岁,面皮白净,但眼神阴鸷如鹰,手中提着一柄细长的弯刀,刀尖还在滴血。
“绑了!”冯保挥手,“小心些,娘娘要活的。”
两名番役上前,正要去抓赵宸手臂——
“嗖!嗖!”
两支弩箭破空而来,精准地射穿了两名番役的咽喉!
紧接着,一道灰影如鬼魅般从地窖顶部的通风口飘然而下,手中长剑化作点点寒星,瞬间又刺倒三人!
冯保大惊,弯刀疾挥,与那灰影战在一处。但只过了三招,他便觉手腕一麻,弯刀脱手!对方剑尖已抵住他咽喉!
“你……你是谁?!”冯保颤声。
灰影拉下蒙面巾,露出一张清癯而坚毅的脸——竟是孙承宗!
“孙……孙将军?!”冯保难以置信,“你……你不是在辽东……”
“本将军奉旨密返京师,清查叛逆。”孙承宗声音冷冽如冰,“冯公公,你率东厂番役擅闯民宅、滥杀无辜,该当何罪?”
“咱家是奉贵妃娘娘懿旨……”
“懿旨?”孙承宗冷笑,“本将军只知圣旨。陛下昏迷前,曾密令本将军:若京中有变,可调动五城兵马司与京营,清君侧,护国本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面金牌,高举:“陛下钦赐‘如朕亲临’金牌在此!东厂众人,即刻弃械跪地!违令者,以谋逆论处,格杀勿论!”
金牌在火光下熠熠生辉,那四个字刺得东厂番役们睁不开眼。众人面面相觑,终是哐啷啷丢下兵刃,跪了一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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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保面色惨白如纸,知道大势已去。
孙承宗不再看他,快步走到板床前,蹲身查看赵宸伤势,眉头紧锁:“赵兄,你……”
“还……死不了……”赵宸勉强一笑,“你怎么……回来了……”
“此事稍后再说。”孙承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,倒出一枚淡金色的药丸,喂赵宸服下,“这是宫里秘制的‘九转护心丹’,虽不能治本,但可暂时稳住心脉,止痛宁神。”
药丸入腹,一股温和暖流散开,剧痛果然缓解了些。赵宸精神稍振:“外头……杨震他……”
“杨壮士引开部分追兵,身中三箭,但已被我的人救下,此刻在安全处救治。”孙承宗低声道,“赵兄,京中局势已危如累卵,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此地。”
他背起赵宸,又对一名亲兵吩咐:“将冯保等人押入五城兵马司大牢,严加看管,没有我的令牌,任何人不得提审。”
“是!”
孙承宗背着赵宸,从密道出了货栈。外面天已微亮,街上晨雾弥漫。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在巷口等候,车夫是孙承宗从辽东带回的老亲兵。
马车疾驰,七拐八绕,最终驶入西城一条僻静胡同,停在一处门楣普通的宅院前。此处是孙承宗早年置下的私宅,连家中老仆都不知道。
将赵宸安顿在内室床上,孙承宗才长舒一口气,低声道:“赵兄,有三件事,你必须立刻知晓。”
“说。”
“第一,努尔哈赤突然从觉华岛撤兵,并遣使求和,提出的条件是——要求我大明‘归还太祖遗宝’。他说,那宝物本就是女真先祖与洪武皇帝共立盟约时的信物,后来被朝廷私吞。”
赵宸一震:“太祖遗宝……莫非就是‘寰宇仪核’?”
“你也知道此物?”孙承宗惊讶,随即恍然,“是了,汪直找的便是这个。但努尔哈赤如何得知?此事在朝廷中也是绝密,只有历代司礼监掌印太监口耳相传。”
“除非……朝中有内奸,且地位极高。”赵宸沉声道,“第二件事呢?”
孙承宗面色更凝重:“第二,陈矩昨夜从东厂大牢‘越狱’,不是逃,而是大摇大摆走出去的。他手持陛下早年赐下的‘免死铁券’,无人敢拦。出狱后,他直入乾清宫,面见郑贵妃,两人密谈了一个时辰。随后,郑贵妃便下令暂停御花园挖掘,并将所有知情工匠……全部处死。”
全部处死!好狠的手段!
“陈矩与郑贵妃达成了某种交易。”赵宸敏锐地察觉到关键,“他交出了部分秘密,换取郑贵妃的支持。而郑贵妃……她真正想要的,恐怕不是宝物本身,而是宝物能带来的‘名分’。”
孙承宗点头:“我也是这般想。贵妃若得太祖遗宝,便可宣称自己与皇三子是天命所归,甚至……可能借机逼迫陛下改立太子。”
“第三件事呢?”
孙承宗沉默片刻,才缓缓道:“第三,太子殿下在西山皇觉寺,见到那位‘故人’了。”
“是谁?”
“是一个本该在四十年前就已死去的人——”孙承宗一字一顿,“建文帝的贴身侍卫统领,也是三宝太监郑和的武学启蒙恩师,江湖人称‘沧海客’的,沈重山。”
沈重山?!
赵宸脑中如惊雷炸响!建文帝朱允炆在“靖难之役”后下落不明,一直是永乐朝乃至后世的最大谜团。他的贴身侍卫统领若还活着,那建文帝本人呢?太子去见这样一个人,是想做什么?
“太子与沈重山谈了整整一夜。”孙承宗继续道,“今晨,沈重山交给他一样东西,说是建文帝当年逃亡时带走的‘洪武遗赠’之一——半块可调动江南潜龙卫的‘潜龙令’。”
潜龙卫!那是太祖皇帝秘密组建、只听命于皇帝本人的暗卫组织,传说在靖难之役后便解散了,难道……其实一直存在?
“太子要潜龙令做什么?”赵宸急问。
“不知。”孙承宗摇头,“沈重山只告诉太子:若想真正救大明,就必须找到‘寰宇仪核’的另外半块‘引信’。只有完整的‘寰宇仪核’,才能开启太祖留在钟山的‘洪武秘库’,那里面……有足以改变国运的东西。”
又是“寰宇仪核”!此物究竟藏着多少秘密?
赵宸忽然想起怀中那块黑色石板,与那面羊皮地图。他强撑着取出,递给孙承宗:“孙兄,你看看这个。”
孙承宗接过石板与地图,只看了一眼,便倒吸一口凉气:“这是……‘寰宇仪核’的导航部分与秘库地图?你从何处得来?”
“汪直临终前所赠。”赵宸苦笑,“他穷尽三十年,只找到这一半。而另一半‘动力之核’,陈矩恐怕已在御花园密室中得手了。”
孙承宗凝视着石板上那点微弱的红光,又看了看地图上被朱笔圈出的钟山某处,沉吟良久,忽然道:“赵兄,若我将这两样东西交给太子,再联合魏国公、成国公等勋贵,以清君侧之名进京勤王,可有胜算?”
赵宸摇头:“不妥。第一,陛下只是昏迷,并未驾崩,贸然兴兵,便是谋逆;第二,郑贵妃掌控宫禁,陈矩掌控司礼监,张宏虽死,但东厂根基仍在;第三,也是最关键的——”
他顿了顿,声音艰涩:“努尔哈赤突然求和,太过蹊跷。我担心……女真与朝中某些人,已有勾结。若我们内乱,他们必趁虚而入。”
孙承宗一拳捶在床沿:“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郑贵妃与陈矩为所欲为?”
“当然不。”赵宸眼中闪过决绝,“孙兄,我要你帮我做三件事。”
“赵兄请讲。”
“第一,立刻派人秘密护送太子回京,但不能回东宫,而是安置在你府中,以重兵保护;第二,联络魏国公、成国公,但不要提勤王,只说京城恐有变,请他们暗中整军,以备不测;第三……”
他看向孙承宗:“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司礼监,面见陈矩。”
孙承宗一怔:“见他?为何?”
“谈判。”赵宸缓缓道,“陈矩此人,深不可测。他若真想助郑贵妃夺位,早就可以动手,何必等到现在?他必有所图。你去见他,告诉他,我愿意用‘寰宇仪核’的导航部分与秘库地图,交换三样东西。”
“哪三样?”
“第一,郑贵妃与女真勾结的证据;第二,陛下所中之毒的真正解药;第三……”赵宸一字一顿,“他手中那半块‘动力之核’的‘引信’下落。”
孙承宗皱眉:“陈矩会答应?”
“他会的。”赵宸肯定道,“因为只有完整的‘寰宇仪核’,才能开启洪武秘库。而秘库里的东西,对他来说,恐怕比皇位更重要。”
窗外,晨光终于完全驱散了夜色,洒在院中积满白雪的石阶上。
新的一天,开始了。
而这座古老的帝都,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。
地下的秘密,地上的阴谋,宫中的交易,边关的危机,所有的一切,都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迎来最终的爆发。
赵宸靠在床头,望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,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。
这大明江山,这万里疆土,这亿兆黎民,真的能熬过这个寒冬吗?
他不知道。
但他知道,自己必须走下去。
无论前方是刀山,是火海,是深渊。
因为他是赵宸。
是大明的首辅。
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。
哪怕,守护的代价,是自己的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