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三十年正月十五，上元节，夜。
京郊张家湾码头笼罩在节日稀薄的喜庆里。远处村落偶尔传来爆竹声，码头上却异常冷清——杨震的船在入夜前悄然靠岸，选的是最偏僻的旧货栈码头。
赵宸披着一件厚实的棉斗篷，由两名杨震的心腹搀扶着走下跳板。他脸色苍白如纸，连日的奔波、伤势与“续断丸”的后遗症叠加，让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首辅，此刻看起来像个随时会倒下的病弱书生。但那双眼睛，在码头上昏暗的灯笼光下，依然沉静锐利。
“阁老，”杨震跟上来，左臂吊着绷带——三日前在运河上遭遇东厂哨船拦截，他为掩护赵宸，中了一箭，“马车已备好，走小路，天亮前能到西便门外。我在那里有处隐秘的货栈，可暂避风头。”
赵宸点头，目光扫过码头阴影处。几辆装货的太平车停在暗处，车夫看似在打盹，但手都按在车板下——那里藏着刀。杨震这些年暗中经营的势力，远超他自称的“小商队”。
“杨兄，”赵宸低声道，“此番进京，怕是九死一生。你不必再……”
“阁老不必多说。”杨震打断他，笑了笑，笑容里带着草莽人特有的豪气与执拗，“堂兄十六年前让我等，我等了。如今等到了，岂有半途而废之理？莫说东厂，便是阎罗殿，杨某也陪阁老闯一闯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压低：“只是……京中刚传来消息，不太妙。”
“说。”
“两件事。”杨震凑近，“第一，御花园的挖掘三日前出了事，暗渠坍塌，压死了三个工匠，但……挖出了一个密室入口。张宏公公带人进去了，至今未出。”
密室入口！果然挖到了！赵宸心中一紧：“第二件呢？”
杨震脸色更沉：“太子殿下……三日前秘密离京了。”
“什么？！”赵宸浑身一震，牵动伤口，闷哼一声，“太子离京？去哪？何人护卫？为何离京？”
“不知。”杨震摇头，“消息是从东宫一个老太监口中漏出的，说太子接到一封密信后，当夜便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，扮作寻常士子，从东华门走了。走前吩咐左右：若五日内不回，便将一封信转交……转交给您。”
太子给他留了信？还预料到自己可能回不来？
赵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，比北地的寒风更冷。太子朱常洛虽性情仁弱，但绝非鲁莽之人。究竟是什么样的密信，能让他甘冒奇险、秘密离京？
“信呢？”
“尚未送到。”杨震道，“东宫那位老太监说，信藏在极隐秘处，需特定的日子、特定的人去取。今日……便是取信的日子。”
正月十五，上元节。太子选择这一天离京，留信也在这一天可取，绝非巧合。
“取信地点在哪？”赵宸急问。
“东城，金台书院。”杨震道，“那老太监说，今夜子时，书院后园的‘观星台’下，第三块松动的地砖内。”
子时……还有一个时辰。
赵宸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，夜幕下的城廓如巨兽蛰伏，灯火稀疏。他深吸一口气：“改道，先去金台书院。”
“阁老！京城内此刻必是龙潭虎穴！东厂、锦衣卫、郑贵妃的人，恐怕都在找您！此时入城，无异自投罗网！”
“正因如此，我才更要去。”赵宸声音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，“太子离京，国之储君行踪不明，此乃动摇国本的大事。我必须知道缘由。何况……”
他摸了摸怀中那面黑色石板，石板上那点红光，此刻正微弱而稳定地闪烁着，指向的方位，正是紫禁城御花园的方向。
“星槎枢机”的另一半近在咫尺，太子又在此刻离奇失踪。这两者之间，是否有关联？
杨震见他神色，知道劝不动，一咬牙：“好！我陪阁老去！但需布置一番。”
他转身对身后几名精悍汉子低声吩咐，片刻后，三辆外观完全相同的青篷马车从码头不同方向驶出，分头驶向京城各门。而赵宸与杨震，则换乘一辆运菜车，车底有夹层，人藏其中，由两名老农模样的车夫赶着，晃晃悠悠驶向西便门。
今夜是上元节，城门守卫比平日松懈些，运菜车又持有京郊菜户的例行凭证，盘查后便放行了。
车内夹层狭窄憋闷，赵宸肩头的伤被挤压，痛得他冷汗涔涔。但他咬紧牙关，一声不吭。
约莫两刻钟后，车辆停下。夹板打开，杨震扶他出来。此处是一条偏僻小巷，墙根堆着杂物，远处隐约传来街市上元宵灯会的喧闹声，更衬得此地寂静如坟。
“前方便是金台书院后墙。”杨震低声道，“我已派人探过，书院今夜无人值守，但……附近几条街巷，多了不少生面孔，像是东厂的‘坐探’。”
东厂果然布控了。但他们是在等太子，还是在等取信之人？
赵宸抬头看了看天色，月已中天，子时将近。
“杨兄，你在外接应。我独自进去。”
“不可！若有不测……”
“若有埋伏，人多反而累赘。”赵宸从怀中取出徐墨给的那枚赤色蜡丸“燃魂”，凝视片刻，又小心收起——此物是最后手段，非生死关头不能用。
他整了整衣衫，戴上斗篷兜帽，借着夜色掩护，如狸猫般翻过书院后墙。
金台书院是前朝大儒讲学之所，本朝逐渐没落，庭院荒芜，草木丛生。后园的观星台是座三层石台，台顶早已坍塌，只余基座。
赵宸悄无声息地靠近，目光扫视四周。月光清冷，将残破的石台与荒草照得一片惨白。并无埋伏的迹象。
他走到石台基座下，摸索着地面。很快，在东南角找到了第三块地砖——砖面略有松动。撬开地砖，下面果然有个油布包裹的小铁盒。
他迅速取出铁盒，塞入怀中，正要离开——
“赵阁老，既来了，何必急着走？”
一个阴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赵宸身形一僵，缓缓转身。观星台残垣的阴影里，走出三个人。为首者面白无须，五十岁上下，穿着深蓝色织金曳撒，腰系鸾带，正是东厂提督太监——张鲸！
他身后两人，一左一右，皆是气息沉凝的高手。左边那人，赫然是数日前在东平湖逃脱的柳彦！他肩头裹着伤，但眼神如毒蛇般阴冷。右边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太监，双手拢在袖中，眼皮耷拉着，看似昏昏欲睡，但赵宸能感觉到，此人的气息最为危险。
“张公公好雅兴，上元佳节，不在宫中赏灯，倒来这荒园寻故人？”赵宸强压心头震动，声音平稳。
张鲸笑了笑，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冷：“故人？赵阁老说笑了。咱家是奉贵妃娘娘懿旨，捉拿勾结叛逆、阴谋祸国的乱臣贼子。”
他上前两步：“赵阁老，汪直已死，你的靠山没了。若识相，交出太子密信，再随咱家回宫向娘娘请罪，或可留条活路。否则……”
他身后，柳彦与那老太监同时踏前一步，杀机凛然。
赵宸知道，今夜绝难善了。他暗中握紧袖中匕首，一边拖延：“张公公说我勾结叛逆，可有证据？”
“证据？”张鲸嗤笑，“汪直那老贼死前，已将一切都招了。他说你早知‘海网’之事，却隐而不报，反而借机铲除异己，更与魏国公徐弘基密谋，欲借江南之乱，行废立之事！”
好毒的栽赃！赵宸心中冷笑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：“既如此，张公公何不将我押回东厂，严刑拷问，逼出口供？”
“何必那么麻烦。”张鲸眼中闪过狠厉，“赵阁老‘拒捕被杀’，死在这荒园之中，岂不干净？”
他挥手：“拿下！”
柳彦与老太监同时扑上！柳彦折扇再展，扇骨尖刃直刺赵宸咽喉；老太监袖中滑出两柄细长的峨眉刺，无声无息点向赵宸后心要穴！
这两人皆是高手，联手合击，封死了赵宸所有退路！
避无可避！
赵宸一咬牙，从怀中摸出那枚赤色蜡丸“燃魂”——事到如今，唯有搏命！
但就在他捏碎蜡丸的前一瞬——
“咻！咻！”
两支弩箭破空而来，角度刁钻至极，一支射向柳彦面门，一支射向老太监持刺的手腕！
两人疾闪，攻势稍缓。
紧接着，一道黑影如大鸟般从书院屋顶扑下，手中长刀化作一团银光，直劈张鲸！
是杨震！他终究不放心，跟了进来！
张鲸大惊，慌忙后退。他身后又冒出四名东厂番役，拔刀迎上，与杨震战在一处。
“阁老快走！”杨震嘶吼，刀光如雪，竟是搏命的打法，一时间将四名番役逼得节节后退。
但柳彦与老太监已反应过来，舍了赵宸，转身攻向杨震。杨震本就带伤，独斗六名高手，顿时险象环生。
赵宸见此，哪肯独自逃生？他吞下“燃魂丸”，一股狂暴炽热的气流瞬间在体内炸开！经脉如被烈火灼烧，剧痛钻心，但与此同时，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涌遍全身！
他长啸一声，匕首挥出，速度竟比平时快了数倍！柳彦只觉眼前一花，咽喉一凉，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，鲜血从指缝喷涌而出，仰天倒下。
老太监脸色大变，峨眉刺疾点，但赵宸不闪不避，任由刺尖穿透左肩，右手匕首已划破老太监的咽喉。
兔起鹘落间，两名高手毙命！
张鲸魂飞魄散，转身欲逃。赵宸身形一晃，已挡在他面前，匕首抵住他咽喉。
“说，太子去哪了？”赵宸声音嘶哑，眼中赤红一片，“御花园密室里有什么？陈矩到底在谋划什么？”
张鲸浑身发抖：“太……太子去了……去了西山皇觉寺……说是……说是寻一位故人……啊！”
他忽然惨叫一声，口鼻溢出黑血，眼睛瞪大，气绝身亡——竟是预先服了毒！
赵宸心中一沉。张鲸宁死也不愿多说，背后牵扯的秘密，该是何等惊人？
“阁老！”杨震踉跄过来，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，鲜血淋漓，“快走！东厂大队人马马上就到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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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宸扶住他，两人跌跌撞撞翻墙而出。巷口，杨震安排接应的马车已在等候。
上车前，赵宸回头看了一眼金台书院。月光下，那残破的观星台静静矗立，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什么。
马车疾驰，驶向杨震在城西的货栈。
车内，赵宸打开那个铁盒。里面没有信，只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羊皮地图，与一枚赤玉扳指。
地图绘的是西山皇觉寺一带的山势，其中一座山峰被朱笔圈出，旁注小字：“龙脉结穴处，故人于此。”
而那枚赤玉扳指，内壁刻着四个极小的篆字：“洪武遗赠”。
洪武遗赠？太祖皇帝朱元璋留下的东西？
赵宸握住扳指，入手温润。他忽然想起一个近乎传说的秘闻：洪武年间，太祖曾将一批关乎国运的重宝，秘密埋藏于天下各处，以待后世子孙应急。莫非……太子去寻的，便是这个？
可太子为何要冒险亲自去？那位“故人”，又是谁？
马车在颠簸中前进。赵宸感到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正在迅速消退，取而代之的是经脉寸断般的剧痛与极度的虚弱。“燃魂丸”的代价，开始显现了。
他靠在车厢上，眼前阵阵发黑。但心中那团疑云，却越来越浓。
太子、洪武遗赠、星槎枢机、陈矩、郑贵妃……这一切，究竟有什么关联？
而此刻的紫禁城，御花园。
那处坍塌的暗渠旁，已搭起了临时工棚。匠人们战战兢兢地清理着砖石，密室入口已完全暴露——那是一扇厚重的青石门，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星图与海纹，与赵宸手中铁匣上的图案如出一辙。
门开了一条缝，仅容一人侧身通过。门内黑黝黝的，深不见底。
张宏进去已三日，杳无音信。后续又派了两拨太监进去探看，皆如泥牛入海。
今夜，陈矩来了。
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，穿着常服，独自一人站在石门前，静静凝视着门上的星图。他手中也握着一块黑色石板，石板上那点红光，此刻正剧烈跳动着，几乎要破石而出。
“公公，”一名小太监颤抖着上前，“里头……里头邪门得很，张公公他们……”
陈矩摆手，示意他退下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侧身，挤进了石门。
黑暗，瞬间将他吞没。
门外众人面面相觑，无人敢跟进去。
而石门内，陈矩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。火光映出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，石阶湿滑，布满青苔。他一步步向下，走了约莫百级，前方豁然开朗——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石室。
石室中央，有一座石台。台上，静静躺着一具身穿明朝太监服饰的骸骨，骸骨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玉盒。
骸骨身旁，倒着七八具新鲜的尸体——是张宏与他带进来的太监们。他们死状极惨，面目扭曲，七窍流血，似是被什么极恐怖的东西活活吓死的。
陈矩面不改色，走到石台前，凝视那具骸骨。
骸骨盆骨宽大，手指骨节粗壮，显然生前是个身材高大之人。而更引人注目的是，骸骨颅骨眉心处，嵌着一块非金非玉的黑色碎片——与赵宸、郑贵妃手中的石板，同源同质。
陈矩伸手，轻轻取下那块碎片。
碎片入手冰凉。就在这一瞬，整个石室忽然震动起来！四周石壁上，那些古老的星图与海纹次第亮起幽蓝的光芒，光芒流转，最终汇聚到石台玉盒之上。
玉盒的盖子，缓缓自动打开了。
盒内没有金银珠宝，只有三样东西：
一卷以金丝编成的帛书；
一块拳头大小、晶莹剔透、内里仿佛有星云流转的奇异水晶；
以及……一枚刻着“如朕亲临”四字的九龙金牌。
陈矩拿起那卷帛书，展开。开篇第一行字，便让他瞳孔骤缩：
“朕，大明洪武帝朱元璋，遗训后世子孙：
此物名‘寰宇仪核’，乃上古遗宝，可测天象，可定海疆，可控地脉。然用之正则国兴，用之邪则国亡。今封存于此，非国难当头，不可启。
若启，需以洪武血脉为引，以忠贞之臣为辅，以清廉之官为用，缺一不可。
另，此室留有三宝太监郑和毕生航海所得之‘四海总图’，图中标注天下矿产、粮仓、水道、险隘，得之者可掌四海。
然郑和临终留言：西洋有强国，船坚炮利，百年内必东来。后世子孙，当开海禁，练水师，备火器，否则……神州陆沉。”
帛书最后，是一幅精细无比的世界地图，图中标注着欧罗巴诸国、南洋列岛、甚至遥远的美洲新大陆！
陈矩的手在颤抖。
他缓缓拿起那块“寰宇仪核”，水晶在他掌心发出柔和的光芒，内里的星云缓缓旋转，美得惊心动魄。
而石室的震动越来越剧烈，顶上开始掉落碎石。
陈矩将帛书、水晶、金牌尽数收入怀中，转身疾步向外奔去。
在他冲出石门的刹那，身后传来轰然巨响——整座石室，坍塌了。
尘烟弥漫中，陈矩站在废墟前，望着手中那块光芒流转的水晶，脸上没有任何喜悦，反而露出一丝深沉的悲凉。
“陛下……”他低声喃喃，“您留下的担子……太重了。”
夜风吹过御花园，带来远处元宵灯会的依稀乐声。
而这深宫地下的秘密，终于重见天日。
只是不知道，这秘密带来的，是希望，还是更大的灾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