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三十年正月初十,山东,东平湖畔。
时值黄昏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湖面,湖上起了雾,远处的芦苇荡在雾气中影影绰绰,像无数蛰伏的鬼影。赵宸所在的漕船正贴着湖岸缓行,船工皆是徐州卫的精锐所扮,此刻虽摇橹撑篙如常,但手都不离腰间暗藏的兵刃。
船头,韩成按刀而立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雾气弥漫的湖面。自三日前在徐州驿馆遇袭后,这一路便走得更谨慎,专拣偏僻水道,昼伏夜出。但越是平静,他心中的不安越浓——东厂既已出手,绝无半途而废之理。
“将军,”一名扮作船夫的亲兵凑近低语,“前方三里,是‘鬼见愁’水道,芦苇最密,水道最窄,往年常有水匪出没。”
韩成眯起眼:“传令,全船戒备。弓弩上弦,火铳装药。”
命令悄声传下。船舱内,赵宸正盘膝调息,肩头的旧伤在连日的奔波与湖上湿寒的侵袭下,又开始隐隐作痛。他怀中那三枚蜡丸贴身而藏,黑丸“续断”与白丸“宁神”各少了一颗——三日前在徐州强行突围时用过。
窗外的雾气越来越浓了,浓得甚至看不清三丈外的水面。漕船缓缓驶入“鬼见愁”水道,两侧是密不透风的芦苇荡,苇杆枯黄,在雾气中随风摇摆,发出沙沙的声响,如无数细碎的私语。
赵宸忽然睁开眼。
太静了。
冬日的湖上,本该有野鸭惊飞、鱼跃水响,可此刻除了风声苇响,竟再无半点活物的声息。
“停船。”他低喝。
但已迟了。
“咻——咻咻!”
芦苇丛中,数十支弩箭破雾而来,角度刁钻狠辣,直取船工与舵手的要害!
“敌袭!”韩成暴喝,长刀出鞘,舞成一团银光,叮叮当当格飞数箭。但仍有三名船工中箭落水,鲜血瞬间染红了船舷边的水面。
紧接着,芦苇荡中冲出十余条小舟,每舟三五人,皆黑衣蒙面,手持钢刀劲弩,船速极快,呈钳形包抄而来。更可怕的是,他们的小舟吃水极浅,竟能在芦苇浅滩间灵活穿梭!
“是‘水鬼舟’!”一名老船工惊叫,“只有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才用这种船!他们不是东厂的人!”
不是东厂?赵宸心中一凛。那是谁?
小舟已至三十步内,黑衣人齐齐举弩。这一次,箭头上竟绑着油布,点火后化作数十支火箭,呼啸射向漕船!
“保护阁老!”韩成挥刀格挡,但火箭太多,瞬间钉在船帆、船舷、舱棚上,火苗腾起。
更要命的是,火箭的油布中似乎掺了硫磺硝石,遇水不灭,反而在水面蔓延燃烧!
“跳水!”韩成当机立断。
但赵宸摇头:“水下也有埋伏。”
他话音未落,漕船下方水面忽然冒出十余个气泡,紧接着,数条黑影如鱼般蹿出,手中分水刺寒光闪闪,直刺船底!
水鬼!他们早就在水下等着了!
漕船剧烈摇晃,船底被凿出数个窟窿,冰冷的湖水汩汩涌入。
“弃船!抢滩!”韩成嘶吼,一把抓住赵宸手臂,纵身跃向最近的芦苇滩。
其余亲兵紧随其后,且战且退。黑衣人紧追不舍,弩箭如雨。不断有亲兵中箭倒下,鲜血染红了枯黄的苇杆。
赵宸被韩成拖着在芦苇丛中疾奔,耳边是呼啸的箭矢与亲兵的惨呼,肩头的伤被牵动,痛得他眼前发黑。他咬紧牙关,从怀中摸出那枚黑色蜡丸“续断”,捏碎蜡壳,将药丸吞下。
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从丹田升起,冲向四肢百骸,肩头的剧痛骤然减轻,力气似乎也回来了几分。但这药的代价他清楚——事后需静养十日,而眼下,哪来的十日?
“阁老,往北走!那边有片高岗!”韩成喘着粗气,甲胄上已插了三支箭,但他浑然不觉,仍死死护在赵宸身前。
两人在芦苇丛中狂奔,身后追兵越来越近。忽然,前方雾气中影影绰绰现出几道人影,堵住了去路。
“赵阁老,请留步。”
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。雾气中走出一个中年文士,穿着青色直裰,手持折扇,面容儒雅,若非身后站着七八名持刀的黑衣人,倒像是个游湖的秀才。
韩成横刀挡在赵宸身前:“你是何人?”
文士微笑:“在下姓柳,单名一个‘彦’字。奉主上之命,特来请赵阁老去一个地方做客。”
“东厂提督太监张鲸麾下,‘柳叶营’营主,柳彦。”赵宸缓缓道出对方身份,“你们主子,等不及了?”
柳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恢复笑意:“阁老果然耳目灵通。既知在下来意,便请移步吧。主上说了,只要阁老肯合作,过往一切,既往不咎。”
“合作什么?”
“很简单。”柳彦收起折扇,“第一,交出从汪直处所得之物;第二,写下奏疏,指证魏国公徐弘基、辽东总兵李成梁等人勾结女真、图谋不轨;第三……”
他顿了顿,笑容更深:“随在下回京,当面向陛下陈情,说江南之行,全是阁老为铲除叛逆汪直而设的局,郑贵妃娘娘与东厂,始终与阁老同心协力。”
好毒的计!不仅要他背弃盟友,还要他沦为郑贵妃清洗异己的刀!
赵宸笑了:“若我不从呢?”
柳彦叹了口气,折扇轻摇:“那在下只好提着阁老的人头回京复命了。虽然麻烦些,但也能交差。”
他身后黑衣人缓缓拔刀。
韩成突然暴起,长刀如匹练般斩向柳彦:“阁老快走!”
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功力,快、狠、准!但柳彦竟不闪不避,折扇一展一合,“铛”的一声,竟以扇骨硬生生架住了钢刀!
两人瞬间战在一处。韩成刀法大开大合,是军中搏杀的悍勇路数;柳彦身法灵动,折扇开合间,竟有点穴、刺喉、削腕的狠辣招数,俨然是武林高手的路子!
“你不是太监!”韩成惊怒。东厂“柳叶营”的营主,竟是个武林高手?
“谁说东厂的人,就非得是太监?”柳彦轻笑,扇骨忽然弹出一截三寸长的尖刃,直刺韩成咽喉!
韩成急退,但左肋空门已露。柳彦身法如鬼魅,瞬间贴近,一掌印在他胸口。
“噗——”韩成吐血倒飞,重重砸在芦苇丛中。
“韩将军!”赵宸抢上前扶住他。
韩成胸骨尽碎,口鼻溢血,却死死抓住赵宸的手,嘶声道:“走……北边……有船……”
头一歪,气绝身亡。
赵宸缓缓放下他的尸身,站起身,望向柳彦。吞下的“续断丸”药力正盛,体内真气奔腾,但他知道,这不过是饮鸩止渴。
“柳营主。”他平静道,“你要的东西,在我怀中。有本事,便来拿。”
柳彦眼中闪过一丝谨慎。赵宸的态度太镇定了,镇定的不像个身陷绝境的人。
但他还是挥手:“拿下!”
四名黑衣人持刀扑上。
赵宸不退反进,袖中滑出匕首,身形如鬼魅般一闪,竟从四人合围的缝隙中穿过,匕首带起一溜血光——两人咽喉中刀,软软倒下。
另外两人惊骇急退,但赵宸已如影随形,匕首再闪,又一人倒地。最后一人转身欲逃,赵宸掷出匕首,正中后心。
兔起鹘落间,四名好手毙命。
柳彦瞳孔收缩:“你练过武?”
“年少时,随戚继光将军的旧部学过几年。”赵宸弯腰拾起一把钢刀,刀尖指向柳彦,“柳营主,轮到你了。”
他体内药力正炽,肩头的伤暂时被压制,但那股灼热正迅速透支着他的体力与经脉。必须速战速决!
柳彦不再托大,折扇展开,扇面竟是以精钢丝织就,边缘锋利如刃。他身法展开,如风中柳絮,飘忽不定,专攻赵宸周身要穴。
赵宸刀法朴拙,却招招搏命,以伤换伤。两人在芦苇丛中激斗,刀光扇影,所过之处,苇杆纷纷断折。
三十招后,赵宸肩头旧伤处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,动作稍滞。柳彦抓住破绽,扇骨尖刃直刺他心口!
避无可避!
赵宸咬牙,竟不闪不避,钢刀猛斩柳彦脖颈——同归于尽的打法!
柳彦脸色大变,他不想死!折扇急收,身形暴退。但赵宸的刀已至,虽然他竭力闪避,左肩仍被刀锋划过,深可见骨!
“啊!”柳彦痛呼,右手折扇脱手,左手捂住伤口,鲜血淋漓。
赵宸也不好受,强行催谷真气,喉头一甜,一口鲜血喷出。续断丸的药效在急速消退,虚弱感如潮水般涌来。
“杀了他!一起上!”柳彦厉吼。
剩余的黑衣人一拥而上。赵宸强提最后真气,钢刀横扫,又毙两人,但背上、腿上已各中一刀,鲜血染红衣袍。
他踉跄后退,脚下一滑,竟跌入冰冷的湖水中!
湖水灌入口鼻,刺骨的寒冷让他瞬间清醒。他奋力挣扎,但失血过多,体力耗尽,身体正迅速下沉。
要死在这里了吗……
恍惚中,他仿佛看见杨继盛的脸,看见徐墨摇头叹息,看见周文焕最后的眼神……
就在这时,一艘双桅快船破雾而来,船头站着数人,当先一人张弓搭箭,“嗖”的一箭,正中一个正要下水追杀赵宸的黑衣人后心!
紧接着,箭如连珠,芦苇丛中的黑衣人接连中箭倒地。
柳彦见势不妙,咬牙抓起折扇,转身遁入芦苇深处。
快船驶近,船上抛下绳索。赵宸用尽最后力气抓住,被人拖上甲板。
“咳咳……”他伏在甲板上,呕出几口湖水,眼前阵阵发黑。
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他,递过一碗热姜汤。赵宸勉强抬头,看见一个四十余岁、面容沧桑的汉子,穿着普通商贾的棉袍,但那双眼睛锐利如鹰,虎口茧厚,绝非寻常商人。
“多谢……相救……”赵宸喘息道。
汉子打量着他,忽然道:“赵阁老,可还记得杨继盛杨大人?”
赵宸浑身一震:“你是……”
“草民杨震,杨继盛是我堂兄。”汉子压低声音,“十六年前,堂兄失踪前,曾给我留下一封信,说若他三年未归,便让我暗中经营一支商队,以待将来‘接应一位姓赵的大人’。”
他扶赵宸坐起:“这些年,我以行商为名,往来南北,暗中打探堂兄下落,也留意朝中动向。三日前在徐州得知阁老遇袭,便一路追踪至此,幸好……赶上了。”
赵宸握住他的手:“杨兄他……还活着。我在长江口见过他。”
杨震眼睛一亮,随即又黯:“活着就好。只是他这些年……定是吃了不少苦。”
他顿了顿,正色道:“阁老,你此番北上,凶险万分。东厂在沿途布下天罗地网不说,京师那边,更是暗流汹涌。”
“你知道什么?”
杨震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:“我在东厂有个眼线,虽职位不高,但昨夜传出消息——陈矩在东厂大牢中,并非受审,而是……与张鲸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。之后,张鲸便调走了所有守卫,只留心腹。”
“密谈?”赵宸皱眉,“他们谈了什么?”
“不知。但眼线说,陈矩被‘请’进东厂时,毫无惧色,反像……反像早有准备。”杨震声音压得更低,“更怪的是,今晨宫中传出旨意,以‘修缮地龙、驱除湿寒’为名,调集了三十名工部匠户入宫,由司礼监太监张宏亲自领着,去了……去了乾清宫后的御花园。”
御花园?那里有什么?
赵宸忽然想起汪直临终前的话:“星槎枢机的另一半……在紫禁城的根基之下……通惠河故道……”
难道……郑贵妃和陈矩,已经知道确切位置,开始挖掘了?
“杨兄,”赵宸抓住杨震手臂,“你的船,最快几日能到京城?”
“顺风顺水,五日可达通州。但通州码头必有东厂耳目……”
“不走通州。”赵宸咬牙,“在张家湾下船,换马车,走小路进京。我要……赶在他们前面!”
杨震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与满身伤痕:“阁老,你这身子……”
赵宸从怀中摸出最后一枚白色蜡丸“宁神”,吞下。一股清凉镇住剧痛,他勉强站稳:“还撑得住。”
他望向北方,雾气深处,仿佛能看见那座巍峨的皇城,正被无数暗流与阴谋,一点点拖入深渊。
而此刻的紫禁城,御花园。
数十名匠户正在太监的监督下,挖掘一处早已干涸的池塘。池塘底部已被挖开,露出下方黑黝黝的砖石结构——那是前朝修建的排水暗渠。
张宏撑着伞,站在细雪中,看着匠人们一筐筐将泥土运出。他身旁站着个工部老匠头,正捧着泛黄的图纸,颤声道:“张公公,不能再挖了……这暗渠连着宫城地基,若挖塌了,乾清宫恐怕……”
“塌不了。”张宏冷冷道,“陈公公算过了,暗渠下方三尺,便是前朝通惠河故道的石砌涵洞。你们要做的,是打通涵洞,找到里面那间‘密室’。”
老匠头苦笑:“可这图纸是元朝留下的,距今快三百年了,谁知那涵洞还在不在?就算在,里面有没有密室,也未可知啊……”
“一定有。”张宏眼中闪过狂热,“陈公公说了,三宝太监当年以‘修缮宫中排水’为名,秘密改造了这段涵洞,在里面藏了东西。只要找到,便是大功一件!”
他顿了顿,声音转冷:“当然,若找不到……你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,也就到头了。”
老匠头打了个寒噤,不敢再言。
挖掘继续。铁锹与砖石碰撞的声音,在寂静的御花园中回荡,沉闷而诡异。
细雪飘落,覆上新挖出的泥土,也覆上远处乾清宫的金色琉璃瓦。
而乾清宫内,万历皇帝依旧昏迷不醒。郑贵妃坐在榻边,手中把玩着一块非金非玉的黑色残片——那是从汪直遗物中搜出的,与赵宸手中石板同源。
残片上,一点微弱的红光,正随着御花园挖掘的深入,一下下,搏动如心跳。
她的唇角,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。
快了。
就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