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绿灯焰在塔林夜风中明灭不定，汪直的话音刚落，四周静默的净军士兵便齐刷刷举起了手中的三眼铳。那些铳口幽深如无数双眼睛，沉默中透着死意。
赵宸的手缓缓按在怀中的虎符上，青铜的冰冷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。他望向汪直：“若我身死于此，你当真以为能全身而退？京师已有风声，孙承宗不日将率关宁军精锐南下整饬江防，届时你这三百净军，挡得住辽东铁骑？”
汪直的笑容毫无变化：“孙将军确实是一代名将。可惜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他此刻自身难保。”
赵宸心中一凛。
汪直从袖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，随手扔在石桌上：“今日午时刚到的飞鸽传书。努尔哈赤亲率正黄、镶黄两旗精锐，佯攻锦州，实则绕道海路，突袭孙承宗设在觉华岛的粮仓水寨。孙将军已率主力驰援，至少要五日才能回防山海关。”
他顿了顿，眼中闪过一丝玩味：“而五日，足够老衲做很多事了。”
赵宸盯着那封信，心中念头急转。觉华岛遇袭，努尔哈赤的时机拿捏得太准，定有内应通风报信。再联想到周文焕账本中“李成梁——代号‘虎’”那一条……辽东的水，怕是比江南更深。
“即便如此，”赵宸抬起头，“你以为杀了当朝首辅，朝廷会善罢甘休？万历皇帝再昏聩，也不会容忍宫中旧奴拥兵自重，图谋不轨。”
“谁说要杀你？”汪直笑了，那笑容在碧绿灯焰下显得有些诡异，“赵相是‘积劳成疾，病逝于南巡途中’。太医会有脉案，南京礼部会有讣告，朝廷会有追封——老衲安排得明明白白。至于解药……”
他拿起玉瓶，在手中轻轻摩挲：“此药服下，三日内表面症状会逐步好转，脉象趋于平和，像极了寒毒将清的迹象。但第四日子时，药力会突然反噬，心脉骤停，大罗金仙也难救。届时赵相已远离栖霞山，死在南京城内的驿馆中，与老衲，与这塔林，再无半点干系。”
好毒的计策！赵宸背脊升起一股寒意。这才是汪直真正的计划——既要他死，又要死得“合情合理”，不引火烧身。
“所以赵相，”汪直将玉瓶往前推了推，“选择吧。是合作，体面地活一阵，再体面地死；还是拒绝，在寒毒折磨中痛苦七日，曝尸荒野？”
夜风穿过塔林，吹动枯藤，发出呜呜的悲鸣。远处传来一声夜枭啼叫，凄厉如鬼嚎。
赵宸沉默片刻，忽然也笑了：“汪公真是算无遗策。可惜，算漏了一件事。”
“哦？”
“你怎知我离开京师前，没有后手？”赵宸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——不是虎符，而是一枚寸许长的铜管，管身刻着细密的云纹，“此物名‘鸣镝’，格致院新制。只要我按下机括，它便会冲霄而起，炸开一朵方圆十里可见的赤色烟花。”
汪直眼神微凝。
“而在栖霞山下，”赵宸继续道，“除陆绎的锦衣卫外，我还安排了两路人马。一路是应天巡抚衙门的标兵，一路是南京五军都督府的夜不收。他们接到的命令是：若见赤色烟花升起，即刻封山搜捕，凡遇抵抗，格杀勿论。”
他直视汪直：“汪公可要试试，是你这三百净军先杀了我，还是山下的官兵先踏平你这塔林？”
话音未落，塔林东南角忽然传来一声闷哼，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！
汪直脸色骤变：“什么人？！”
几乎同时，西北、东北两个方向也接连响起短促的打斗声与惨叫声！净军的包围圈外围，明显乱了！
赵宸心中一动——是陆绎！他果然没有枯等！
“杀！”汪直再不掩饰，禅杖猛顿地面，“格杀勿论！”
“保护赵阁老！”陆绎的清喝声从塔林外传来。
紧接着，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塔顶、树梢跃下，手中弩箭连发，专射净军手持火铳的手腕！是锦衣卫的好手！
净军虽训练有素，但显然没料到会被从高处突袭，外围瞬间倒下一片。但他们反应极快，立刻结阵，三眼铳转向射击。
“砰砰砰！”
沉闷的铳声在塔林间炸响，硝烟弥漫。但那三眼铳射出的并非寻常铅弹，而是一种爆开后能释放刺鼻黄烟的弹丸！烟雾迅速扩散，塔林间能见度骤降。
“烟有毒！掩住口鼻！”陆绎的声音在烟雾中忽左忽右。
混乱中，赵宸抓起石桌上的玉瓶塞入怀中，矮身滚向第九塔基座后的阴影。几乎同时，他刚才站立的位置被数枚铳弹击中，石屑飞溅。
汪直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，声音却清晰传来：“赵宸，你以为这点手段就能翻盘？净军，变阵！”
呜——
一声低沉的号角响起。净军士兵忽然停止胡乱射击，迅速向第九塔靠拢，组成一个圆阵，三眼铳对外，阵型严密。
而在圆阵外围，更多的净军士兵从塔林深处涌出，竟不下五百之数！他们手中持的是长刀与藤牌，显然早有预备。
陆绎率锦衣卫突击数次，皆被藤牌阵挡住，反而折了两人。
“赵相，”汪直的声音在烟雾中飘荡，“老衲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交出图纸，应允条件，老衲保你平安下山。否则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转冷：“否则老衲便只好动用最后的手段了。你猜，慈恩寺地宫里，除了兵甲，还藏了什么？”
赵宸心中一沉。他想起周文焕的话——“武器……就藏在慈恩寺地宫……”
难道还有火器？
就在这时，塔林外忽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！那声音由远及近，竟似有千军万马！
“魏国公奉旨查办叛逆！山上人等，弃械跪地者免死！负隅顽抗者，诛九族！”
是吴惟忠！他搬来救兵了！
汪直脸色终于变了：“魏国公？他怎么会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塔林入口处火光大亮，数百名身着明亮甲胄的官兵如潮水般涌进，当先一员老将，银须白发，手持一杆鎏金长枪，正是世镇南京的魏国公徐弘基！
“汪直！”徐弘基声如洪钟，“你这阉奴，竟敢私蓄甲兵，图谋不轨！今日便是你的死期！”
他长枪一指：“儿郎们，杀！”
官兵如虎入羊群，与净军厮杀在一处。净军虽悍勇，但人数、装备皆处劣势，阵线开始节节后退。
汪直眼中闪过狰狞，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支竹哨，用力吹响！
尖锐的哨音刺破夜空。
慈恩寺方向，突然传来隆隆闷响，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移动。紧接着，寺中最高那座钟楼的屋顶，竟缓缓向两侧分开，露出一截黑黝黝的、粗如水桶的铁管！
“那是……”赵宸瞳孔骤缩。
“大将军炮！”陆绎失声，“他们将火炮架在钟楼上！”
汪直狂笑：“赵宸！徐弘基！你们以为赢了？今夜，便让你们见识见识，老衲经营三十年的手段！”
他转身欲退向慈恩寺，赵宸岂能让他走？袖中匕首滑出，疾刺汪直后心！
但汪直身边两名净军头目悍不畏死地扑上，用身体挡住这一击。匕首贯透一人胸膛，另一人却死死抱住赵宸的腿。
就这么一耽搁，汪直已退入塔林深处。
“追！”赵宸挣脱那名净军，与陆绎一起追去。
慈恩寺方向，那门架在钟楼上的火炮已经调整好了角度，炮口正对塔林入口——那里，魏国公的大旗正迎风飘扬。
“装填！”寺中传来净军士兵的嘶吼。
“快！阻止他们！”徐弘基也看到了那门炮，脸色大变。
但距离太远，官兵又被净军残部缠住，眼看火炮就要发射——
千钧一发之际，慈恩寺后院突然火光冲天！紧接着是爆炸声、喊杀声！
“怎么回事？”汪直刚逃回寺中，见此情形又惊又怒。
一名浑身是血的净军连滚爬爬地冲过来：“公公！地宫……地宫被人炸了！是……是周文焕！他带着一帮人从密道潜入，炸了火药库！”
“周文焕？！”汪直目眦欲裂，“他不是重伤在月港吗？！”
“他……他不知怎么来了南京，还知道地宫的所有密道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钟楼上那门火炮旁突然发生爆炸！几个操作火炮的净军被炸飞，火炮歪斜，炮口指向了天空。
“好机会！”赵宸与陆绎已追至寺墙下，见此情形，赵宸毫不犹豫按下怀中“鸣镝”的机括。
“咻——嘭！”
赤色烟花在夜空中炸开，绚烂如血。
山下的官兵见信号，攻势更猛。而寺中，因为地宫爆炸与火药库被毁，净军军心大乱，开始溃散。
汪直知道大势已去，狠狠瞪了赵宸一眼，转身冲向寺后：“跟我来！走密道！”
赵宸与陆绎紧追不舍。穿过几重院落，来到寺后一处荒废的禅房。汪直推开佛像，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地道入口，毫不犹豫跳了下去。
赵宸略一迟疑，也跟了下去。陆绎想要阻拦，却见赵宸已消失在黑暗中，只得咬牙跟上。
地道潮湿阴冷，蜿蜒向下。不知走了多久，前方出现亮光，竟是一个天然溶洞改造的密室。密室中央，汪直正站在一座石台前，台上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铁匣，匣身锈迹斑斑，却刻满密密麻麻的星图与海纹。
“星槎枢机？”赵宸盯着那铁匣。
“是，也不是。”汪直转过身，脸上已无慌乱，反而有种释然，“此匣中装着的，只是‘枢机’的一半——导航之仪。而另一半‘动力之核’，根本不在海外。”
他缓缓打开铁匣。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精密仪器，只有一卷泛黄的羊皮，与一块巴掌大小、非金非玉的黑色石板。石板上，刻着一幅极其精细的地图。
“这是……”赵宸凑近细看。
地图中央是一条蜿蜒的水道，两岸标注着密密麻麻的闸口、码头、仓库。水道上方写着三个字：
“通惠河故道”
通惠河？那是元朝时开凿，连接大都与通州，后因明朝迁都北京而逐渐废弃的古运河！
“三宝太监当年七下西洋，船队庞大，补给困难。”汪直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，“于是他秘密改造了通惠河故道的一段，作为船队北上时的秘密补给站与维修坞。那里，藏着他从西洋带回的最珍贵的宝物，以及……‘星槎枢机’的动力部分。”
他拿起那块黑色石板：“此石能感应‘动力之核’的位置。而它现在显示……”
石板表面，忽然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，位置正在地图上通惠河故道的某处。
“它就在北京城下。”汪直看向赵宸，眼神复杂，“在紫禁城的根基之下。”
赵宸浑身一震。
通惠河故道有一段，确实从皇城下方穿过！若真如汪直所说，那件能“掌海权、控天象”的宝物，竟一直埋在皇帝脚下！
“现在你明白了？”汪直惨笑，“老衲穷尽三十年，想找的从来不是海外的宝藏，而是京城地下那件能扭转国运的至宝。有了它，才能肃清朝堂，才能重振大明，才能……实现三宝太监未竟的遗志——开万世之海疆，扬汉家之天威！”
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，嘴角渗出血丝：“可惜……老衲等不到那一天了。”
赵宸这才注意到，汪直胸前僧袍已被鲜血浸透——方才在塔林，他并非毫发无伤，只是强撑到现在。
“赵宸。”汪直扶着石台，喘息道，“老衲可以死，但‘星槎枢机’不能永远埋没。你……拿去吧。”
他将铁匣推向赵宸。
“为什么？”赵宸没有接。
“因为……”汪直的眼神开始涣散，“因为你是这些年来，唯一一个真心想救这个国家的人。虽然……你的方法，与老衲不同。”
他身体晃了晃，缓缓坐倒：“地宫火药库被炸时，老衲已中了一块弹片……活不久了。这密室后方，有一条密道直通长江边，那里有船……你快走……”
声音越来越低。
赵宸沉默地看着这位权倾一时、谋划半生的老太监，此刻如风中残烛，即将熄灭。他心中涌起复杂情绪——恨其祸国，叹其执着，哀其下场。
最终，他还是上前，接过铁匣，又从他怀中摸出那瓶真正的解药。
“公公还有什么未了之愿？”赵宸问。
汪直艰难地抬起头，望向密室顶部，仿佛要透过岩层看到星空：“若……若有可能……将老衲的骨灰……撒在海上……老衲想……看看三宝太监当年见过的……那片汪洋……”
头一歪，气息断绝。
赵宸站在原地，看着这位昔年司礼监掌印太监、后来栖霞山隐僧、暗中编织“海网”三十年的老人，最终以这样寂寥的方式，结束了他复杂而矛盾的一生。
陆绎此时才追进密室，见此情形，也是一愣。
“走吧。”赵宸收起铁匣与解药，“此地不宜久留。”
二人按汪直所说，找到密室后的密道。临行前，赵宸回头看了一眼汪直的遗体，想了想，还是脱下外袍，盖在他身上。
“不管他是忠是奸，终究曾是大明子民。”赵宸轻声道。
密道漫长，走了约半个时辰，前方传来水声与新鲜空气。出口竟是一处极其隐蔽的江边石窟，洞外系着一艘无篷小船。
二人上船，顺流而下。
天色将明时，他们在一个偏僻渔村靠岸。陆绎联系上接应的锦衣卫，得知栖霞山战事已了：净军大部被歼，小部溃散，魏国公正在清剿残敌。周文焕带人炸了地宫火药库后，也身受重伤，此刻正在南京城中救治。
而吴惟忠，已带着那本账本，随魏国公的人马返回南京。
一切，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。
但赵宸心中却沉甸甸的。他怀中那铁匣里的石板，那点微弱的红光，像一只眼睛，冷冷地注视着一切。
星槎枢机的另一半，竟在北京城下，紫禁城根基之中。
这个消息，该告诉谁？能告诉谁？
他抬起头，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。冬日的晨光刺破云层，洒在江面上，泛起粼粼金波。
而千里之外的北京城，此刻刚刚敲响早朝的钟声。
紫禁城下的黑暗里，是否真有一件沉睡百年的宝物，正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