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九,天色将明未明时,赵宸已扮作行脚商人,走在官道旁的野径上。徐墨给的粗布衣衫洗得发白,肩上搭着褡裢,脸上敷了层黄泥与草灰混合的膏子,让原本清癯的面容显得浮肿晦暗。
右肩的伤处被徐墨以金针配合几种草药重新处理过,那股阴寒刺骨的痛楚被暂时压制在肩井穴附近,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凶兽。但徐墨说得很清楚:“七日寒”的毒性诡异,寻常解药难除。要彻底拔毒,需三味罕见药材——南海珊瑚礁中五十年以上的“血纹石芝”,云贵深山悬崖上的“九叶还魂草”,以及……关外长白山天池畔的“冰魄雪莲蕊”。
“三样东西,一样比一样难寻。”老渔夫那晚在江雾中说,“尤其冰魄雪莲蕊,据闻只在女真萨满祭祀时,由大萨亲自采摘,供奉神灵。寻常人莫说得见,便是靠近天池十里,都可能被女真斥候射杀。”
但赵宸别无选择。
他摸了摸褡裢夹层里那枚“锦衣卫北镇抚司”的腰牌,又摸了摸怀中徐墨交付的几卷关键图纸。图纸他已重新誊抄缩绘,藏在鞋底夹层;原件则被徐墨收回,说自有安全之处保管。
“此去南京,三百里水路陆路,处处皆险。”徐墨送他上岸前,最后叮嘱,“汪直在江南经营二十年,从运河钞关到驿递铺兵,都有他的人。你脸上这伪装,骗得过常人,骗不过专门认人的‘眼睛’。”
此刻,赵宸正经过一处路旁茶寮。天寒地冻,茶寮里却聚着七八个歇脚的行商与挑夫,围着火盆取暖,大声议论着什么。
“听说了吗?江上出了个悍匪,专劫官船!”一个络腮胡汉子啜着热茶道,“扬州府贴了海捕文书,悬赏一千两呢!”
“一千两?”旁边瘦小男子咋舌,“多大的案子?”
“多大?说是杀了工部一位主事,抢了什么图纸,还放火烧了条船。”络腮胡压低声音,“最奇的是,文书上那画像——你们猜怎么着?竟有几分像……像那位京里的赵阁老!”
“胡说八道!”另一人反驳,“阁老大人何等身份,怎会成了江洋大盗?”
“嘿,这可说不准。”络腮胡神秘兮兮,“我有个表亲在县衙当差,他说这文书是八百里加急从京里发下来的,刑部、锦衣卫、东厂三方联印!要抓的,就是姓赵的!”
赵宸背对着茶寮,慢条斯理地喝着粗瓷碗里的热水,耳朵却将每一个字都收入心底。悬赏通缉,三方联印……这手笔,果然像汪直的路数。先污名,再擒杀,死无对证。
他放下两文钱,起身准备离开。
就在这时,官道远处烟尘扬起,一队骑兵疾驰而来。约二十骑,皆着轻甲,佩腰刀,为首者穿青色官服,补子上绣着彪——是六品的武官。
茶寮里顿时安静下来。
骑兵在茶寮前勒马,为首武官扫视众人,目光锐利如鹰。他身旁一名文吏展开一卷画像,大声道:“奉刑部、锦衣卫、东厂联令,缉拿要犯赵某!有见此人踪迹上报者,赏银千两;隐匿不报或协助逃匿者,与同罪!”
画像被举起。
赵宸用余光瞥去,心中微凛——那画像竟有七分像他本来的容貌,尤其是眉眼间的神态。若非徐墨的易容膏改变了肤色与轮廓,只怕此刻已被认出。
茶寮中众人伸头探脑地看,议论纷纷,却无人应声。
武官皱眉,忽然指着一个蹲在角落的老农:“你!过来细看!”
老农战战兢兢上前,眯眼看了半晌,摇头:“军爷,小老儿眼神不好,看、看不真切……”
“废物。”武官不耐地挥手,目光又扫向正准备离开的赵宸,“那个穿灰衣的,转过身来!”
赵宸缓缓转身,微微佝偻着背,脸上挤出讨好的笑:“军爷有何吩咐?”
武官策马走近几步,俯身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,又对照画像。赵宸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,他体内气息微调,让脸色更显蜡黄病态,眼中也刻意浑浊了几分。
“哪里人?去哪?”武官问。
“小人是庐州府人,去南京探亲。”赵宸哑着嗓子回答,带着明显的地方口音——这是徐墨连夜教他的几句江淮方言。
“褡裢里装的什么?”
“些粗饼、几件换洗衣裳,还有给亲戚带的土产。”赵宸解开褡裢,露出里面的干粮和两包用油纸裹着的“蜜饯”——实则是徐墨给的应急药材。
武官看了几眼,似乎没发现破绽,正要挥手放行,他身旁那文吏却忽然道:“大人,且慢。”
文吏下马,走到赵宸面前,伸手:“路引呢?”
赵宸心中微沉,面上却不显,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份路引——这也是徐墨准备的,用的是某位病故行商的身份,盖的却是十年前庐州府的老印。
文吏接过,仔细查看,又抬头看看赵宸:“你这路引,是万历十五年的?用了十年?”
“是,小人家贫,这些年也没出过远门,路引就一直留着……”赵宸陪笑。
“不对。”文吏眼神一厉,“万历十七年,朝廷统一换发新路引,旧引一律作废。你这引,是假的!”
话音未落,那武官已拔刀:“拿下!”
四名骑兵瞬间围上。
赵宸暗叹,知道无法善了。他佯装惊恐后退,左手却悄然摸向腰间——那里藏着徐墨给他的一包“石灰粉”,说危急时可阻敌片刻。
就在骑兵伸手抓向他衣领的刹那——
“且慢动手!”
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官道另一侧响起。
众人转头望去,只见三骑缓缓行来。为首是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,穿月白襕衫,外罩墨色鹤氅,面容俊秀,气度从容。他身后跟着两名精悍护卫,虽未着甲,但腰间佩刀形制特别,刀鞘吞口处隐约露出半个“御”字。
武官看见那年轻人,脸色微变,竟立刻下马,躬身行礼:“卑职参见镇抚使大人!”
锦衣卫北镇抚使?赵宸心中一动。北镇抚司专理诏狱,直接向皇帝负责,权力极大。但眼前这年轻人,未免太年轻了些。
年轻人微微颔首,目光扫过赵宸,又看向那文吏手中的路引:“何事争执?”
文吏连忙呈上路引,说明疑点。
年轻人接过路引,只看了一眼,便淡淡道:“此引是真的。”
“大人?”文吏愣住,“可万历十七年明明……”
“万历十七年,朝廷确令换发新引,但江淮数府因水患延误,至十九年才陆续换毕。庐州府正在其列。”年轻人语气平静,“此引虽旧,印鉴、格式、编号皆合旧制,并非伪造。”
他看向赵宸,眼中似有深意:“这位老哥,可是去南京?”
赵宸低头:“是。”
“巧了,我等也要去南京。”年轻人微笑,“老哥若不嫌弃,可与我等同行一程,路上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武官与文吏面面相觑,却不敢多言。
赵宸心念电转——这年轻人出现得太巧,身份又特殊。是敌?是友?但此刻若拒绝,反而更惹疑心。
他躬身:“多谢大人好意,小人……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年轻人点点头,吩咐护卫让出一匹驮行李的健骡给赵宸,一行人重新上路。
离开茶寮数里后,年轻人策马与赵宸并行,忽然低声道:“赵阁老,您的易容术颇精,但行走时左肩微滞,可是有伤在身?”
赵宸浑身一僵。
年轻人却笑了,从怀中取出一物,递了过来。
那是一枚残缺的铜钱,被从中间剖开,断面磨损得光滑。赵宸看见这铜钱,瞳孔骤缩——这是二十年前,他与杨继盛、还有另一位同窗结义时,三人各持一半的“信物”!
他猛地抬头,看向年轻人。
“晚辈陆绎,家父陆炳。”年轻人声音压得极低,“杨叔父前日传信于我,说您可能南下,命我暗中接应。今早得知各关卡悬赏缉拿,这才匆忙赶来。”
陆炳之子!锦衣卫前指挥使陆炳,当年也是改革派的中坚,后因牵扯宫中旧案被贬,郁郁而终。赵宸记得,陆炳确有一子,幼时聪慧,后来听说入了锦衣卫,没想到已官至北镇抚使。
“杨兄他……”赵宸接过那半枚铜钱,与自己怀中一直珍藏的另一半严丝合缝。
“杨叔父在查一桩旧案,暂时无法脱身。”陆绎神色凝重,“他让我转告您三件事:第一,您所中的‘七日寒’,女真大萨满或许有解药,但需以条件交换;第二,汪直的真正目的,并非颠覆朝廷,而是要找一件‘三宝太监藏在海外的东西’,据说那东西关乎……国运龙脉;第三……”
他顿了顿,从袖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:“今晨有人将此信射入我南京衙门,指明要交给‘北上寻亲的赵姓商人’。我想,该是给您的。”
赵宸拆开信,只有一行字:
“腊月三十,子时,栖霞山千佛岩,第三窟。故人有物相赠,过时不候。”
字迹潦草,用的却是宫廷特制的“金粟笺”。
赵宸抬起头,望向南方天际隐隐的群山轮廓。栖霞山,千佛岩……那是前朝许多失势宦官被罚守陵、或“病故”后隐居的地方。
“陆镇抚使。”他缓缓道,“可否借我几名得力人手?”
陆绎点头:“晚辈亲自陪您去。栖霞山一带,近来不太平。昨日有山民报官,说深夜见千佛岩有鬼火飘荡,还有人影出入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更怪的是,我查了南京守备太监衙门的记录,最近三个月,有七名因‘年老’或‘病重’被放出宫的太监,最后的落脚地,都指向栖霞山下的‘慈恩寺’——而那慈恩寺的住持,法号‘了尘’,俗家姓名无人知晓,只知他三十年前入寺时,是由当时南京守备太监汪直……亲自送去的。”
汪直,又是汪直。
赵宸握紧那半枚铜钱,断裂处硌得掌心生疼。所有线索,似乎都指向那座山,那座寺。
他望向南方,冬日稀薄的阳光刺破云层,照在蜿蜒的官道上,却驱不散前方山峦间凝聚的沉沉雾气。
腊月三十,子时。还有两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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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日,午时,月港医署。
吴惟忠持刀站在周文焕的病房外,甲胄未解,眼中布满血丝。昨夜子时,果然有刺客来袭,共五人,皆黑衣蒙面,使窄刃短刀,招式狠辣,不像中原路数。他率亲兵死战,击毙三人,生擒一人,但最后一人却以烟幕弹遁走。
生擒的刺客被卸了下巴,以防其吞毒。但严刑拷问下,那刺客竟一言不发,只在清晨时,趁守卫不备,猛地用头撞墙,颅裂而亡。
“是死士。”吴惟忠对匆匆赶来的新任月港市舶司提举道,“训练有素,不惧死。这样的人,寻常势力养不起。”
病房内,周文焕已苏醒,但气息微弱。那本以血写成的“账本”木盒,此刻就放在他枕边。吴惟忠尚未打开——周文焕昏迷前死死抓住盒子,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:“除赵阁老……或孙承宗将军……他人不可观……”
“周兄,你可能说话了?”吴惟忠俯身低问。
周文焕艰难点头,示意吴惟忠屏退左右。
待房中只剩二人,他才以微弱声音道:“盒子……钥匙……在我发簪里……”
吴惟忠从他散乱的发髻中取出一根普通的铜簪,拧开簪头,里面藏着一枚寸许长的精巧铜匙。
打开木盒,里面是一本厚约两寸的册子,封面无字。翻开首页,吴惟忠的手便是一颤——
那是一个名录。为首几个名字,让他脊背发寒:
“成化二十三年至嘉靖八年,司礼监掌印太监汪直,总领‘海网’。”
“主要关节人物:
一、宫内:
1 陈矩(司礼监现任掌印)——疑为汪直义子,代号‘影’
2 郑贵妃贴身太监张宏——代号‘蜂’
……
二、朝臣:
1 沈一贯(内阁次辅)——年收江南丝商分润八万两,代号‘桑’
2 方从哲(礼部尚书)——为其子科举舞弊、侵占学田提供庇护,代号‘墨’
……
三、边镇:
1 李成梁(辽东总兵)——默许晋商输铁器粮草出关,年收东珠十斛、貂皮千张,代号‘虎’
……
四、商贾:
1 福建林氏家主林鸿远——私港年利三成上缴‘海网’,代号‘鲸’
2 浙江沈氏沈观澜——负责与女真、倭寇联络销赃,代号‘枭’
……”
吴惟忠越看越惊,翻至后面,更是触目惊心——册中详细记录了二十年来,通过“海网”走私出关的铁器、火药、粮食数量;与倭寇勾结劫掠商船后分赃的账目;甚至还有几桩朝廷大员“意外身亡”的安排记录!
而在最后一页,有一行朱笔批注,字迹飞扬跋扈:
“万历三十年,三宝太监秘藏将现。得之,可掌海权,可控天象,可……易鼎。”
批注旁,画着一个简陋的海图,标注着几个字:“婆罗洲西,三千里,龙牙门。”
周文焕喘息着道:“这册子……是汪直心腹太监王瑾,临死前交给我的。他说……汪直要找的东西,叫‘星槎枢机’,据说是三宝太监当年远航时,用于观星定位、测算海流的至宝。但更重要的……是里面可能藏着的《永乐大典》航海卷全本,以及……一张‘天下海疆总图’,图中标注了四海诸岛的矿产、淡水、可屯兵之地……”
他抓住吴惟忠的手:“必须……尽快送到赵阁老手中……汪直的人……已经去龙牙门了……若被他们先得手……大明海疆……将永无宁日……”
吴惟忠合上册子,只觉得这薄薄一本,重逾千斤。他沉声道:“周兄放心,我这就安排最可靠的人,分三路送出去。你在此好生养伤,我加派三倍守卫。”
周文焕摇头,眼中闪过决然:“我……不能留在这里。刺客既已来过一次,必有第二次。吴兄,给我一艘快船,我要去……南京。”
“你这身子怎能行船?”
“必须去。”周文焕咬牙,“册子里……还有一条密录……我没说……汪直在南京……藏了一支‘净军’……”
“净军?”吴惟忠愣住。那是前朝对宦官武装的称呼,本朝早已废除。
“约三百人……皆是嘉靖年间被裁撤的腾骧四卫余孽……他们潜伏在栖霞山、牛首山一带……扮作僧侣、农户……武器……就藏在慈恩寺地宫……”周文焕每说一句,气息就弱一分,“汪直若得‘星槎枢机’……必在南京起事……控制漕运、封锁长江……然后……”
他咳出一口血,眼神开始涣散:“然后……扶植一个傀儡皇帝……与北方……划江而治……”
吴惟忠如遭雷击。他猛地起身:“我立刻飞鸽传书给孙将军,调兵!”
“来不及了……”周文焕苦笑,“腊月三十……子时……栖霞山千佛岩……汪直要在那里……会见几个‘贵客’……其中可能……就有赵阁老……”
他最后握住吴惟忠的手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“快去……阻止他……”
手,松开了。
周文焕头一歪,再度昏迷过去,气息微弱如游丝。
吴惟忠站在原地,浑身冰冷。他看向窗外,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,一场冬日的暴风雨,似乎就要来了。
而他手中那本册子,此刻烫得像一块火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