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四，寅时三刻，月港的天还是墨黑的。
船厂祭台上的三牲已经摆好，主祭官——泉州知府周文焕搓着冻僵的手，望向船坞里那艘巨舰的轮廓。格致舰长二十八丈，三层炮甲板，软帆索具在晨雾中如同巨蛛的网。这是徐光启亲自监造的第一艘“全泰西制式”战船，本该在十日后才下水。
“周大人。”副监造、工部主事吴惟忠小跑过来，脸色发白，“卯时下水……太仓促了。压舱石还没配平，尾舵的铰链昨日才装上，还有——”
“这是首辅大人的八百里加急令。”周文焕亮出盖着内阁火漆的密函，“‘防变’二字，你我都懂。”
吴惟忠是戚继光旧部，参与过镇守蓟辽，自然明白其中份量。他望了一眼聚集在坞口的船匠和水手——三百余人，个个神情紧绷如弓弦。昨夜突传禁令，所有人不得离厂，连如厕都有锦衣卫跟着。
“那位沈二爷呢？”周文焕忽然问。
“沈观涛？”吴惟忠皱眉，“说来奇怪，昨夜他主动要求宿在舰上的舵舱，说是要‘与船同息’。”
话音刚落，船坞东侧忽然传来惊呼：“走水了！料库走水了！”
火光冲天而起，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。人群骚动，锦衣卫百户厉喝：“都站住！救火队去，其余人原地不动！”
但就在这混乱的刹那，船坞西侧阴影里，三条黑影如壁虎般攀上格致舰的舷窗。
卯时正。
晨钟从港外天妃宫传来，浑厚的余音在群山与海面间回荡。主祭官高唱：“吉时已到——解缆！”
斧头砍断缆绳的闷响，巨木滑道发出呻吟。格致舰缓缓移动，舰首劈开坞口的浮冰，向着海湾滑去。甲板上，吴惟忠亲自指挥：“左舷注意吃水！舵工就位！”
舰尾舵舱里，沈观涛松开握着的舵轮，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铜制罗盘。罗盘背面并非寻常的方位刻度，而是一组精密的齿轮与小孔。他将罗盘对准舵轮底座的榫卯接缝处，轻轻一按——
“咔。”
微不可闻的机簧声被船体入海的轰鸣掩盖。
舰外，周文焕站在祭台上，望着巨舰顺利入水，刚松了口气，却见吴惟忠从舵舱冲出，脸色惨白如纸：
“舵轮锁死了！转不动！”
几乎同时，格致舰中段传来闷雷般的巨响——不是火炮，而是从船体内部迸发的爆炸！木屑与铁片冲天而起，三层炮甲板中段的右舷被撕开一个狰狞的缺口，火光随即从内部涌出！
“救人！快救人！”周文焕嘶喊着冲下祭台。
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：火势蔓延极快，竟呈诡异的碧绿色，触及海面时腾起刺鼻白烟。数名跳海逃生的水手刚浮出水面，便惨叫起来——裸露的皮肤迅速起泡溃烂！
“是磷火混了毒！”吴惟忠目眦欲裂，“所有船只远离！不准靠近！”
他拔刀冲向舰尾，却见沈观涛正从舷窗跃出，手中抱着一个铁匣，腰系绳索荡向海面——那里，一艘无旗快船正从礁石后悄然驶出接应！
“放箭！”吴惟忠怒吼。
箭雨落下，沈观涛肩头中箭，却仍稳稳落在快船甲板上。他回身望向燃烧的格致舰，嘴角竟勾起一丝笑，用尽力气朝岸上喊：
“告诉赵宸——海图的第三份副本，在去辽东的船上！但那艘船上……有他绝想不到的人！”
快船张满帆，借着晨雾与混乱，如鬼魅般消失在群岛之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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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辰，紫禁城文华殿。
赵宸正面对一幅巨大的《渤海海防图》，指尖划过辽东半岛的尖端：“孙承宗的水师应已在此处设卡。但若对方换乘渔船或小舟……”
“阁老！”殿门被猛地推开，徐光启手攥急报，连官仪都顾不上了，“月港卯时急报——格致舰爆炸，毒火焚船，死伤过百！沈观涛劫走舰上机密图纸逃脱！”
赵宸身形一晃，扶住桌沿才站稳。烛火将他额角渗出的冷汗映得晶亮。
“机密图纸……是那套新式软帆的受力算法。”他闭眼，再睁开时已恢复冷静，“沈观涛如何登的舰？”
“昨夜他以‘与船同息’为由宿在舵舱，监造官吴惟忠……未阻拦。”徐光启声音发涩，“但更蹊跷的是，起火点在中段货舱，那里存放着本该今日才运到的压舱石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有人提前知道船会提前下水，且精确算准了压舱石会放在何处。”赵宸接话，“这消息，我只传给了月港船厂监造正副官、锦衣卫百户，以及——”
他顿住了。
殿外风雪声忽然变得刺耳。
“以及兵部职方司郎中，您的门生，陆文昭。”徐光启艰难地说出那个名字。
陆文昭。嘉靖四十四年进士，赵宸任翰林时亲自点的庶吉士，追随他推行新政十六年，上月刚升任兵部要职，专司海防文书传递。八百里加急的月港密令，正是经他手密封发出。
“文昭此刻在何处？”赵宸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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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寅时称病告假，说突发寒热。”徐光启低声道，“下官已派人去他宅邸，但……”
“人已不在，是吗？”
徐光启默认。
赵宸缓缓坐回椅中，殿内只闻铜漏滴水声。许久，他轻声道：“光启，你记得万历八年，文昭母亲病重，我赠他三百两银子请太医的事吗？”
“记得。陆郎中跪谢时曾说，此生不负师恩。”
“是啊。”赵宸笑了笑，那笑容里却无半分温度，“所以若真是他，只有两种可能：要么他家人被挟持，要么……他从一开始，就是别人埋在我身边的钉子。”
他站起身：“备船，我要亲赴月港。”
“阁老！月港局势未明，海上更有沈观涛逃脱，此刻南下太险！”
“正因局势未明，我才必须去。”赵宸已走到殿门处，“传令：一，封锁陆文昭宅邸，但不必追捕，等他自露行迹；二，飞鸽传书给渤海水师，若遇可疑船只，宁可错拦不可错放；三……”他回头，深深看了徐光启一眼，“若我此行有不测，新政后续章程，都在我书房东墙第三块砖后的暗格里。”
“阁老！”
赵宸已踏入风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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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，长江口，丑时。
赵宸乘坐的官船是艘不起眼的四百料快船，只带了二十名锦衣卫与八名船工。为避人耳目，特意选了夜航过江口。
江风凛冽，赵宸披着大氅站在船头，手中握着月港送来的毒火残渣——格致院初步验出，其中混有南洋某种毒藤的汁液，遇水则沸，沾肤即溃。
“大人，进舱吧，要起雾了。”锦衣卫千户劝道。
话音刚落，江面忽然涌起浓雾，顷刻间吞没两岸灯火。与此同时，船底传来“咚咚”闷响——不是触礁，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撞船！
“水下有人！”
锦衣卫拔刀，但已迟了。十数条黑影从雾中跃上甲板，刀光如雪，却不是砍人，而是直劈船舱！
“保护大人！”
混战中，赵宸被护着退至船尾。他看得分明：这些刺客水性极佳，招式狠辣却刻意避开要害，目的不是杀人，而是……
“他们要凿船！”他厉声喝道。
但话音未落，一支弩箭从雾中射来，角度刁钻至极，穿过两名锦衣卫的间隙，直取赵宸左肩！
躲闪已来不及。赵宸只觉肩头一麻，低头看时，箭镞竟泛着幽蓝——与万国商宴上那枚毒针同色！
剧痛瞬间炸开，如烈火燎遍经脉。他踉跄后退，栽入冰冷的江水中。
江水灌入口鼻，肩头的伤却诡异地开始发烫。恍惚中，他看见水底有微光——那不是星光，而是数艘贴底而行的小舟，正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。
要死在这里了吗……
意识涣散前，他仿佛听见有人轻笑：“赵相，海图的滋味如何？”
然后，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领，猛地将他提出水面！
新鲜空气涌入肺中，赵宸咳着水，模糊的视野里，看见救他之人戴着斗笠，笠檐压得极低，只露出满是伤疤的下颌。
“你……”
斗笠人将他拖上一艘无帆无桨的梭形小舟，手中竹篙一点，小舟如箭般射入浓雾。身后传来锦衣卫的呼喊与打斗声，却迅速远去。
小舟在雾中穿行一刻钟，终于靠上一处荒滩。斗笠人将赵宸拖上岸，撕开他肩头的衣衫，见伤口周围已泛起蛛网般的黑线，不禁“啧”了一声。
“七星海棠混了南洋尸蕈……真是看得起你。”声音嘶哑如破锣，却透着莫名的熟悉感。
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，倒出些粉末按在伤口上。剧痛稍缓，赵宸勉强聚起精神：“阁下……是谁？”
斗笠人沉默片刻，抬手摘下了斗笠。
月光恰在此时穿透雾气，照亮那张脸——左半脸是烧伤的狰狞疤痕，右半脸虽完好，却瘦削得颧骨凸出。但那双眼睛……
赵宸瞳孔骤缩。
那是他以为二十年前就已死在辽东战场上的，同科进士、挚友、也是他推行新政最早的盟友——
杨继盛。
“你……”赵宸喉头哽住，“你还活着？”
“活着，也不算是活着。”杨继盛扯了扯嘴角，疤痕随之扭动，“当年辽东兵败，我坠崖未死，被女真人所俘。他们在我脸上烙字，逼我为他们绘制关内布防图。我假意应允，却暗中记下女真各部的兵力部署与海上暗道……”
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油布包裹的东西，塞进赵宸手中：“这是我这二十年所绘的《女真海陆暗道全图》，比什么《星槎胜览》更要紧。而今日截杀你的人，不是沈家，也不是女真。”
他俯身，一字一顿：
“是宫里的人。”
“宫里？”赵宸猛地抓住他的手腕，“你说清楚！”
但杨继盛却望向雾气深处，脸色突变：“他们追来了。记住，陆文昭只是台前卒，真正的‘钉子’，在你每日议事的文渊阁里。还有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眼中闪过复杂神色：“月港格致舰上，有个人没死。那人知道所有内奸的名字，但你能不能找到他，就看造化了。”
远处传来犬吠与火光。杨继盛将赵宸推进芦苇丛，重新戴上斗笠：“往南走三里，有座荒庙，庙后埋着干净衣物和路引。江南……你不能回了。”
“你要去哪？”
“去我该去的地方。”杨继盛转身，身影即将没入雾中时，忽然回头，对赵宸笑了笑——那是二十年前，两个年轻进士在翰林院槐树下纵论天下时，曾有的、意气风发的笑容：
“子晏，若这世道终将变好，别忘了替我去西湖喝杯酒。”
雾气吞没了他。
赵宸攥紧手中的油布包裹，肩头的毒伤又开始灼烧。他挣扎着爬起，望向南方——月港，格致舰，那个“没死的人”……
荒滩上只余江水呜咽，如泣如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