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三，小年夜的北京城银装素裹，但西苑万寿宫前的广场却灯火通明如白昼。三百盏琉璃宫灯沿汉白玉栏杆次第悬挂，映得雪地泛起金红光泽。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“万国商宴”彩楼高三丈，檐角悬挂铜铃，夜风过处清响不绝，与宫乐坊新谱的《海晏河清》曲交织成一片盛世华音。
赵宸站在彩楼二层暖阁的窗边，看着楼下鱼贯而入的宾客。八大海商家主皆着御赐麒麟服，却神色各异——福建林家林鸿远手捻佛珠，目不斜视；广东陈家陈继盛面带微笑，与身旁暹罗使节寒暄；浙江沈家沈观澜则独坐一隅，自斟自饮。
“阁老。”徐光启悄声走近，“葡萄牙使团半个时辰前刚抵会同馆，献礼单上有件东西……您得亲自过目。”
赵宸转身，接过礼单副本。目光落在倒数第三行时，瞳孔微微一缩：
“葡国国王敬献：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之《星槎胜览》全本海图一匣，附红毛国新制‘千里镜’两支。”
“《星槎胜览》全本？”赵宸声音平静，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纸页边缘，“郑和船队的海图，正统年间就已散佚大半，葡人从何得来？”
“使团通译说，是二十年前从马六甲一座古寺中购得。”徐光启压低声音，“但下官查验过装图的檀木匣，木质是闽南所产，雕刻纹样却是内官监的手法。”
内官监。这三个字让暖阁空气一凝。
“有趣。”赵宸将礼单递还，“海图先收入库房，宴会后再验。至于那两位‘千里镜’……”他望向楼下正与陈继盛交谈的葡国使臣，“既是献给陛下的，便让陛下当着众宾客的面把玩吧。”
徐光启会意——若千里镜被动过手脚，最先伤及的将是御座上的万历皇帝。这是逼对方现形的阳谋。
戌时正，钟鼓齐鸣。万历皇帝在宦官簇拥下登上主座，面色浮红，显然开宴前已饮过几杯。他随意摆摆手：“众卿平身。今日不论朝仪，只谈商事——赵爱卿，开始吧。”
赵宸躬身领旨，步至台前。宫灯将他的身影拉长，投在彩楼明柱上，宛若一柄出鞘的剑。
“蒙陛下恩典，设此万国商宴，共商海贸大计。”他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遍广场，“月港新港将于三月后开埠，今日特颁《大明海商律例》初稿。凡领朝廷船引出洋者，享三利：一利，水师护航；二利，番邦关税减半；三利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八大家主，“可入股新设的‘海事银号’，分红利，借低息。”
台下响起轻微骚动。林鸿远手中佛珠停转，陈继盛笑容微僵，唯有沈观澜依旧独饮，仿佛事不关己。
“然，有三条红线不可越。”赵宸话锋一转，“一，私载军械出洋者斩；二，勾结倭寇劫掠商船者族诛；三，隐匿海外矿产不报者，抄没家产充公。”
最后四字落地，彩楼东南角忽然“哐当”一声——一名侍从失手打翻酒壶。几乎同时，赵宸瞥见沈观澜袖中寒光一闪。
“献礼——”司礼太监的高唱适时响起。
各国使节依次上前。琉球献珍珠屏风，暹罗献象牙雕舟，满剌加献香料百箱……轮至葡萄牙使团时，那位金发碧眼的使臣费尔南多单手抚胸行礼，操着生硬的官话：
“尊敬的大皇帝陛下，葡国献上能窥千里之镜，助大明了望海疆。”
锦盒开启，两支黄铜打造的筒状物呈上。万历好奇地拿起一支，凑到眼前朝宫门外望去：“咦？还真能将远处灯笼看得真切……”
赵宸不动声色地移步至御座侧后方三尺处。这个位置，既能挡住可能从彩楼外射来的冷箭，又能在千里镜突发异状时夺下它。
费尔南多微笑：“此物夜间观星亦佳。陛下请看北斗——”他上前欲指点，手指却看似无意地拂过千里镜后端。
“且慢。”
赵宸的声音响起。他接过另一支千里镜，倒转筒身，对着灯光细看：“徐侍郎，格致院上月所译《泰西奇器图说》中，是否记载了一种‘镜中藏针’的暗杀机关？”
徐光启立即领会：“确有记载！若在镜筒内壁涂毒，再置细针于调节枢中，转动镜筒时毒针便会刺伤眼眶，三日毙命。”
全场哗然。费尔南多脸色骤变：“阁下这是污蔑！”
赵宸不答，只从袖中取出一块磁石，贴近千里镜后端。轻微的“咔哒”声后，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从调节环缝隙中弹出，针尖泛着幽蓝。
锦衣卫瞬间拔刀，将葡国使团团团围住。
万历皇帝惊得千里镜脱手，被赵宸凌空接住。这位沉迷酒色的天子第一次在朝臣面前露出后怕神情：“赵、赵爱卿……”
“陛下受惊了。”赵宸转身，目光如电射向费尔南多，“使臣阁下，现在你可以说说，是谁告诉你陛下喜爱观星，又是谁为你提供了内官监样式的礼盒了。”
费尔南多咬牙不答。赵宸却不再看他，反而走向宾客席，停在了沈观澜桌前。
“沈家主。”他声音温和，“浙江沈氏，嘉靖年间就是剿倭功臣，万历八年曾献海船三十艘助朝廷运粮。如此忠良之后，为何要在袖中藏一柄淬了‘七星海棠’的短刃？”
沈观澜举杯的手停在半空。全场死寂，只闻雪落宫灯的声音。
“阁老说笑了。”沈观澜缓缓放下酒杯，“沈某藏刃，只为防身。”
“防谁？”赵宸追问，“防葡国使臣，还是防……”他忽然提高声音，“防那个二十年前将《星槎胜览》海图偷运出宫，卖与葡人，如今又与你密谋在月港制造‘意外’的内官监旧人？”
彩楼三层传来瓦片碎裂声！一道黑影如大鹏掠下，直扑宫墙。
“留活口！”赵宸厉喝。
埋伏已久的孙承宗从阴影中暴起，长刀不出鞘，横拍在黑衣人膝弯。骨裂声清晰可闻，黑衣人惨叫着跌落雪地，蒙面巾滑落——竟是个面白无须的老者。
林鸿远手中佛珠线断，檀木珠子滚落一地。他颤手指向老者：“王、王公公？你不是二十年前就病故……”
“病故是假，盗图是真。”赵宸走到老者身前，“王瑾，内官监少监，正统十四年入宫。嘉靖三十七年掌管库房钥匙，万历三年‘暴毙’，实则潜往福建，化名‘海先生’，为某些海商牵线走私——我说得可对？”
老者惨笑：“赵宸，你查得再清楚又如何？《星槎胜览》全本我已复刻三份，一份在葡人手中，一份在海上，还有一份……”他咳出血沫，“已随今晨出港的商船送往辽东！”
辽东！赵宸眼神骤凛——若海图落入女真之手，他们便能绕过关宁锦防线，从海上突袭！
“孙将军！”他转身疾呼。
“末将在！”孙承宗单膝跪地，“辽东水师已按阁老密令，三日前封锁渤海各口岸，所有出关船只皆需查验。只是……”他迟疑道，“若海图藏于信鸽或渔船……”
“信鸽飞不过三百里，渔船出不了远海。”赵宸深吸一口气，“他们真正的后手，不在陆路，也不在近海。”
他猛然想起月港那艘即将下水的“格致舰”——全船采用新式软帆，航速是旧式福船的两倍，本预定于十日后首航南洋。若被劫持或混入奸细……
“八百里加急传令月港！”赵宸声音斩钉截铁，“格致舰提前至明晨卯时下水，所有船匠、水手集中宿于船厂，不得进出。另——”他看向被制住的沈观澜，“请沈家主修书一封，给令弟沈观涛。”
沈观澜脸色终于变了：“你……你怎知观涛在月港？”
“我不但知道他在月港，还知道他三日前以采买船漆为名，暗中接触过格致舰的舵工。”赵宸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，“要我将你们兄弟这半年的通信，当着陛下的面念出来吗？”
雪愈加大了。万历皇帝早已瘫在御座上，由宦官喂服安神汤。各国使节噤若寒蝉，八大家主面如土色。广场上，只有赵宸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：
“海贸之利，如江河奔涌，可载舟亦可覆舟。朝廷愿与诸位共乘大船，破浪远航。但若有人想在船底凿洞……”他拾起地上那枚毒针，“这，就是下场。”
“押下去。宴席继续。”
他转身走向暖阁时，徐光启疾步跟上，低声道：“阁老，葡人那边……”
“费尔南多只是棋子，留着还有用。”赵宸推开门，炭火暖意扑面而来，“真正下棋的人，此刻应该在渤海的某条船上，等着接收海图呢。”
他走到案前，铺开一张空白信笺，却久久未落笔。
窗外，雪夜无边。而千里之外的月港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，那艘崭新如巨兽的格致舰正静静卧在船坞中。船舷阴影里，两个身影正在低声交谈：
“沈二爷，赵宸已经识破了商宴之计，我们必须提前动手。”
“急什么。”年轻些的声音轻笑，“我那位兄长虽落入赵宸之手，但他书房暗格里，还留着真正的杀招呢。你猜……赵宸最信任的幕僚里，有没有收了沈家二十年银票的人？”
海风骤急，吹散了低语，也吹动了船桅上那面尚未升起的日月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