格物院后院的石板地上,停着一个怪物。
那是用薄铁皮敲打成的长方形匣子,底下装着四个木轮,轮缘包了层熟牛皮——这是匠人们能想到最耐磨的材料了。匣子前头伸出两根辕木,本该套马的地方,此刻空着。整个“车”被漆成墨绿色,在秋日阳光下泛着生硬的光泽。
“陛下请看,”格物院主事杜仲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,“此车可载五人,内有软垫,车窗可开合,遮风挡雨。若以双马牵引,日行百里不在话下!”
围观的工匠们个个眼睛发亮。这是他们耗时三个月、画废了两百张草图才造出的“不用人抬的轿子”——李承乾随口提过“汽车”的概念,他们便凭着想象,造出了这个铁皮匣子。
李承乾绕着这“车”走了三圈,表情复杂。他想起千年后那些流线型的钢铁猛兽,再看看眼前这个方头方脑的铁盒子……差距太大了。但看着杜仲和工匠们期待的眼神,他咽下了所有批评。
“试驾。”他只说了两个字。
两匹精选的御马被套上辕木。李承乾钻进车内——所谓的“车厢”其实很简陋,硬木框架裹着铁皮,座位上铺了层毡垫。窗户是木格糊纸,确实能推开。
“驾!”
车夫一扬鞭,马匹开始前进。
起初的十丈很平稳。车轮碾过石板路的隆隆声在铁皮车厢内回荡,有种奇异的沉闷感。李承乾透过车窗看着外面倒退的景物,忽然觉得……太慢了。
“再快些!”
车夫加鞭。马匹小跑起来。
然后问题开始出现。首先是颠簸——木轮没有减震,每块石板之间的缝隙都直接传导到车厢里,李承乾感觉自己像在筛子里被摇晃。其次是噪音,铁皮随着颠簸发出哐啷哐啷的呻吟,像随时会散架。
最要命的是转弯。车体太重,惯性太大,在一个直角弯处,外侧车轮几乎离地,整个车厢倾斜到危险的角度。
“停!”李承乾喊。
他钻出车厢,脸色发白。工匠们围上来,个个忐忑。
“速度……不够。”他尽量让语气温和,“而且太颠。转弯危险。”
杜仲的兴奋劲消了一半:“陛下,若要更快,需更轻的车身,更好的轮子。这已是臣等能做到的极限……”
“用牛试试。”李承乾忽然道。
众人一愣。
“牛力气大,走得稳,或许更适合拉这么重的车。”他解释,“而且牛车慢,颠簸会小些。”
这个逻辑听起来有道理。于是那两匹御马被牵走,换来两头健壮的黄牛。
牛套上辕木时,温顺地站着。但车夫扬鞭时,问题来了——牛不习惯这种新奇的“车”。它们迈步时犹犹豫豫,辕木和车体的连接处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。
“走啊!”车夫又挥鞭。
牛终于动了,但速度比马还慢。李承乾坐在车里,感觉自己不是在乘车,是在参加某种缓慢的游行。
“太慢了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“陛下,牛车本就不快,”杜仲在车窗外解释,“但胜在平稳……”
话音未落,牛忽然停下了——路边有片它们熟悉的草地。任凭车夫怎么吆喝、怎么轻打,两头牛倔强地站着,甚至开始低头啃草。
“……”
李承乾叹了口气,推开车门:“朕来试试。”
他接过鞭子,没有抽打,而是轻轻在牛臀上一拍,同时发出驱赶的声音。这是他当年巡视农田时和农夫学的。牛果然动了,但方向不对——它们忽然拉着车转向,直直朝院墙走去!
“陛下小心!”
“牛!牛!”
李承乾急忙拉缰绳,但牛劲儿上来了,根本拉不住。铁皮车像头失控的野兽,哐哐哐地冲向青砖院墙。在最后一刻,李承乾跳下了车。
“轰——!”
车头撞在墙上,铁皮凹进去一大块,左前轮的木辐条断了两根。那两头牛却像没事似的,甩了甩头,继续嚼着刚才啃到一半的草。
死寂。
工匠们脸色惨白。杜仲腿一软,几乎要跪下去:“陛下!臣有罪!臣……”
李承乾却笑了。不是怒极反笑,是真的觉得好笑。他拍拍身上的土,走到那辆破车旁,摸了摸凹进去的铁皮。
“看到了吗?”他转身对所有人说,“这就是问题所在。”
众人茫然。
“我们总想着造一个‘不用人抬的轿子’,所以造了个铁盒子,用牲口拉。”李承乾绕着车走,“但牲口有自己的脾气,路有自己的崎岖,铁盒子有自己的重量——所有这些加在一起,就是个笨重的、缓慢的、危险的玩意儿。”
他踢了踢那个断掉的车轮:“我们走错了方向。”
杜仲眼圈红了:“臣……臣让陛下失望了。”
“不,你们没让我失望。”李承乾扶起他,“你们让我看清了一件事:在现在的条件下,造‘汽车’是条死路。我们需要换个思路。”
他走到一旁,捡起根树枝,在地上画起来:“你们看,问题的根本是什么?是动力。马和牛都不完美。那什么动力是我们可以完全控制的?”
工匠们面面相觑。
“是人。”李承乾在泥土上画了两个轮子,中间连着一根横杆,“如果我们造一种车,靠人自己的力气驱动——双脚蹬地,让轮子转起来。车身要轻,非常轻;轮子要顺,非常顺。这样,人想去哪就去哪,想快就快,想慢就慢,转弯也灵活。”
他画的那个简图,分明是自行车的雏形。
“可是陛下,”一个年轻工匠小声道,“这样的车……人能骑稳吗?两个轮子,怎么立得住?”
“靠平衡。”李承乾丢下树枝,“就像人走路,其实也是不断在失衡和找回平衡之间摇摆。这种车,刚开始学的时候可能会摔,但一旦学会,就会像走路一样自然。”
他看向那辆撞墙的铁皮车,又看看地上那个简单的双轮草图:“我们花了三个月,造了个笨重的铁盒子。或许该花三天,先造个简单的木架子试试。”
杜仲盯着地上的图,眼中渐渐重新燃起光:“陛下是说……不要总想着一步登天,先从简单的开始?”
“对。”李承乾点头,“而且这种‘自行车’,不需要橡胶——虽然有了橡胶会更好。我们可以用包了牛皮的木轮,或者想办法让铁轮更平滑。最重要的是,它轻便、灵活、完全由人控制。”
他顿了顿,笑道:“而且你们想,如果真造出来了,朕在宫里骑着转悠,不比坐在那个铁盒子里被牛拉着撞墙强?”
笑声终于驱散了失败的阴霾。工匠们围过来,开始热烈讨论那个双轮车的可能性:轮子多大合适?车架用什么木头?如何让踏板带动后轮?
夕阳西下时,那辆撞坏了的“汽车”被拆解开来。铁皮回收,木轮修复另用,那两头闯祸的牛被牵回牛棚——它们全程茫然,完全不知道自己参与了一场重要的技术转向。
李承乾站在拆解现场,对杜仲说:“记住今天的失败。不是要你们灰心,是要你们明白:探索的路上,失败和成功一样重要。今天我们知道了一条走不通的路,明天就可能找到一条能走通的路。”
“那这‘自行车’……”杜仲问。
“慢慢来。”李承乾望向天际的晚霞,“先做个小模型,再做大一点能骑的。可能还会摔,还会坏,但至少——它不会把朕拉到墙上去。”
暮色中,格物院的工匠们点燃了灯火。他们不再围着那辆失败的“汽车”,而是聚在桌边,画着新的草图,争论着平衡的原理。
而李承乾走在回宫的路上,脚步轻快。他知道,自行车在这个时代依然艰难——没有橡胶轮胎,没有链条传动,没有滚珠轴承。但至少,方向对了。
方向对了,路再难,也能慢慢走通。
就像那两头牛,虽然倔,虽然拉错了方向,但至少它们迈出了步子。
而探索,从来就是从一次次错误的迈步中,找到正确方向的过程。
宫灯次第亮起时,李承乾忽然想:等自行车真造出来了,第一辆该给谁骑呢?
或许该给李治——那小子轻,摔了不疼。
他笑了,身影没入渐深的夜色里。而格物院的灯火,一直亮到深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