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第一场雪还没化尽,皇城西侧那片荒废多年的演武场,突然被丈高的青砖墙围了起来。墙内日夜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、锯木声、还有工匠们偶尔爆发出的欢笑声。路过百姓踮脚从墙头缝里窥看,只见里面立起了彩漆的木架,搭起了奇形怪状的棚子,还有几个巨大的、会转的圆盘——上面似乎绑着木马?
“宫里又在搞什么名堂?”西市茶楼里,几个老茶客议论纷纷。
“听说是陛下要建个……‘游乐园’?”
“游乐园?那是何物?”
“说是给人玩乐的场所,有会转的木马,有从高处滑下来的梯子,还有荡来荡去的秋千架——都不是孩童玩意儿么?”
“陛下今年贵庚?怎么……”
话没说完,掌柜赶紧使眼色。茶客们噤声,可眼中的好奇却更浓了。
此刻的将作监工坊里,赵大锤正对着图纸发愁。图纸是陛下亲笔画的,线条歪斜,却透着股奇妙的灵气。一张画着个大圆盘,周围拴着一圈木马,旁边批注:“中柱固定,外盘可转,以马拉之,马需温顺。”——这就是“旋转木马”。
另一张画着个高台,台侧有斜坡,批注:“斜面需光滑,以竹片覆之,人坐蒲席滑下。”——这是“滑梯”。
还有张最简单的:两根立柱,中间悬木板,“荡秋千”。
“赵师傅,”小徒弟柱子凑过来,“这些……真是陛下要造的?”
赵大锤抹了把汗:“陛下说,这是给长安百姓的‘新年礼’。可老夫打了一辈子铁,造过刀剑、农具、算盘,就是没造过……玩具。”
话虽这么说,手下却没停。他挑了最结实的楠木做支架,用桐油反复浸泡防蛀;木马雕得活灵活现,还细心磨圆了边角,怕扎手;滑梯的竹片一片片刨光,拼接处用鱼胶粘合,光滑如镜。
最费心思的是旋转木马的传动装置。陛下要求“平稳缓转,不可骤停骤起”。赵大锤琢磨了三天,终于想出法子——在中心立柱下设齿轮组,用一匹温顺的老马拉动,通过齿轮减速,让外盘缓缓转动,转一圈正好半柱香时间。
“这要是成了,”赵大锤对徒弟们说,“咱们也算开了先河——造大玩具的先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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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二十,游乐园竣工。
开园前一天,李承乾带着绿萼微服来验收。雪后初晴,阳光照在那些彩漆木架上,亮得晃眼。
旋转木马静静立在园子中央,八匹木马姿态各异,有的昂首,有的踏蹄,彩漆描得栩栩如生。李承乾伸手摸了摸马鬃,转头问赵大锤:“试过吗?”
“试过试过!”赵大锤忙道,“用那头最温顺的枣红马拉的,转得平稳,连三岁孩童坐上去都不怕。”
滑梯立在东侧,高约两丈,竹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旁边堆着厚实的蒲草垫,垫子四角还缝了布带,可以系在身上防滑。
秋千架最是简单,但做工精细,绳索用的是浸过桐油的麻绳,结实又防潮。绿萼悄悄推了推,秋千轻轻荡起,发出细微的吱呀声。
“好。”李承乾满意地点头,“明日开园。门票定价——成人五文,孩童三文。六十岁以上老者、十岁以下孩童,免费。”
赵大锤一愣:“陛下,这价……是不是太低了?光木料工钱就花了八百贯,这得多少年才能回本?”
李承乾笑了,笑容里有些狡黠:“谁说要回本了?这游乐园,朕就没打算赚钱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门票收入,除去维护费用,其余全部捐给城外的‘养济院’——就是那些孤寡老人住的地方。朕连名头都想好了,叫‘游乐园慈善基金’。”
绿萼眼睛一亮:“陛下仁德!”
李承乾摆摆手,转身走向滑梯。他四下看看,见左右无人,忽然撩起袍角,一屁股坐在蒲垫上。
“陛下!”绿萼惊呼。
话没说完,李承乾已经顺着滑道溜了下去。竹面光滑,速度不快,却足够让衣袍在风中鼓起。滑到底时,他踉跄了一下,站稳后回头,脸上竟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。
“好玩!”他拍拍身上的雪沫,“绿萼,你也试试?”
绿萼慌忙摇头:“奴婢不敢……”
“怕什么。”李承乾重新爬上滑梯台,“这里没外人。朕小时候……从没玩过这些。”
他说得很轻,绿萼却听懂了。陛下生于深宫,长于危局,七岁立太子,十二岁监国,十八岁登基。他的童年,是经史子集,是治国策论,是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。这样的滑梯,这样的秋千,这样的旋转木马——他从未拥有过。
绿萼鼻子一酸,也鼓起勇气,坐在了滑梯上。
风从耳边掠过,带着雪后清冽的气息。那一瞬间,什么宫廷规矩,什么尊卑体统,全忘了。她忍不住笑出声来,笑声清脆,像檐角融化的冰凌。
主仆二人在园子里玩了一个时辰。李承乾荡秋千,绿萼在后面推;李承乾坐旋转木马——虽然没真让马拉,只是坐在静止的木马上晃晃;最后又滑了几次滑梯,直到王德找来,说大臣们有急事求见。
临走时,李承乾拍了拍那匹枣红木马,轻声说:“明天,这里就会有很多笑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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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二十一,游乐园开张。
辰时,园门打开。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——多是带孩子来的年轻父母,也有好奇的年轻人,甚至有几个拄着拐杖的老者,说是“来看看陛下给咱们建的稀罕物”。
第一对进来的,是西市卖胡饼的周饼翁,带着六岁的小孙女丫丫。丫丫一进门就瞪大了眼,指着旋转木马:“爷爷!马!会动的马!”
周饼翁交了五文钱——他今年五十六,还不到免费年龄。爷孙俩走到木马前,赵大锤亲自牵来那匹温顺的枣红马,套上辕杆。
“扶稳了!”赵大锤吆喝一声,轻轻一抖缰绳。
木马缓缓转动起来。起初很慢,渐渐有了速度。八匹彩漆木马此起彼伏,像是真的在奔跑。丫丫坐在一匹小白马上,紧紧抱着马脖子,先是害怕,接着是惊奇,最后咯咯笑起来。
“爷爷!我们在飞!”她喊。
周饼翁坐在旁边的木马上,看着孙女的笑脸,眼眶忽然湿了。他想起自己这辈子,从没带孙女玩过什么像样的东西。不是不想,是忙,是累,是觉得这些“没用”。可此刻,看着丫丫灿烂的笑容,他忽然觉得——这五文钱,值了。
旋转木马转了三圈,停下。丫丫恋恋不舍地下马,又被爷爷牵着去滑梯。
滑梯前已经排了几个孩子。一个胆大的男孩率先坐上蒲垫,嗖地滑下去,落地时摔了个屁股墩,却哈哈大笑着爬起来:“好玩!再来一次!”
丫丫有些怕,周饼翁就陪她一起滑。老人抱着孙女,两人挤在一个蒲垫上,顺着竹面滑下。风在耳边呼啸,丫丫的笑声像银铃,洒了一路。
“爷爷,”落地后,丫丫仰着小脸,“我们明天还来,好不好?”
周饼翁摸摸她的头:“来,明天还来。”
不远处,秋千架前围了几个年轻人。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试着荡了几下,越荡越高,衣袂飞扬,竟脱口吟道:“乘风欲上青云端,忘却身是长安客!”
同伴笑骂:“酸!玩就好好玩!”
园子里渐渐热闹起来。孩子的笑声、父母的呼唤声、年轻人们的嬉闹声,混在一起,在冬日的阳光下发酵,酿成一种纯粹的、毫无杂质的快乐。
李承乾站在园外的一座阁楼上,隔着窗看着这一切。他没进去——身份所限,他不能与民同乐得这般直接。但就这样看着,看着那些笑脸,听着那些笑声,心里也像被什么填满了,满满的,暖暖的。
王德在一旁轻声禀报:“开园一个时辰,已售门票二百三十七张,收钱一千零五十六文。另有免费入园老者二十一人,孩童三十八人。”
“养济院那边呢?”李承乾问。
“已派人去送了第一批米面,说是‘游乐园捐的’。老人们都……都跪下了,说要给陛下立长生牌位。”
李承乾沉默片刻,才说:“告诉他们,不用跪。这钱……是他们自己挣的。”
王德不解。
“若不是他们来玩,哪来的门票钱?”李承乾笑了笑,“所以啊,他们每笑一次,每玩一回,都是在帮那些孤寡老人。这道理,明白吗?”
王德怔了怔,忽然深深一躬:“老奴……明白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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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临时,游乐园闭园。
赵大锤带着徒弟们清点物品,修缮设施。滑梯的竹面被磨得发亮,秋千的绳索有些松了,需要紧一紧。最费劲的是旋转木马——那匹枣红马累得直喘气,得好好喂一顿精料。
“师父,”柱子一边擦木马一边说,“今天……真热闹啊。我从来没见这么多人一起笑过。”
赵大锤没说话,只是摸了摸那匹小白马——丫丫坐过的那匹。马脖子上,不知被哪个孩子系了条小小的红布条,在晚风里轻轻飘着。
园门外,周饼翁牵着丫丫回家。丫丫已经玩累了,趴在爷爷背上,手里还攥着个东西——那是她在沙坑里捡到的一枚彩石,说是要“送给陛下,谢谢他给我玩”。
“陛下又听不见。”周饼翁笑她。
“那我也要送。”丫丫固执地说,“爷爷不是说,心里有,神仙就知道吗?”
周饼翁愣了愣,然后笑了:“对,心里有,神仙就知道。”
祖孙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安城的灯火里。
而在那座阁楼上,李承乾还站在那里。园子已经空了,彩漆木架在暮色中只剩下沉默的轮廓。可空气里,仿佛还回荡着白日的笑声。
绿萼悄悄上来,递上一杯热茶。
“陛下,”她轻声说,“养济院那边……送来了这个。”
那是一个小小的布包,里面是几十个颜色各异的平安结。附着的纸条上,是歪歪扭扭的字迹:“游乐园的老人孩子们,谢谢陛下。我们没钱,只会编这个,愿陛下平安。”
李承乾拿起一个平安结,看了很久。
“绿萼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明日……朕还要去滑滑梯。”
“啊?”
“趁清早没人时。”李承乾眨眨眼,“这次,朕要试试倒着滑。”
绿萼忍俊不禁,却又觉得鼻子发酸。
窗外,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。游乐园静静地立在那里,像个巨大的、彩色的梦。而那个造梦的人,此刻正盘算着明天要怎么“倒着滑滑梯”。
或许,这才是最好的治国——不是高高在上地施舍,而是俯下身来,和百姓一起,造一个能让人笑出声来的梦。
哪怕这个梦,只是旋转的木马,滑行的竹梯,和荡起的秋千。
哪怕造梦的那个人,其实也只是个……想玩的孩子。
夜色渐深,游乐园沉入睡眠。而在梦里,木马还在转,秋千还在荡,笑声还在飞。
甜得,像一颗永远化不完的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