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露后的第三个晴天,尚书房的窗棂被晨光切成一道道金色的格子,正巧落在书案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上。李治坐在案后,手边摊着三本翻开的折子,左手按着户部关于秋税收缴的明细,右手已经提笔在工部河道疏浚的请示上写下了“准,但需复核预算”几个字——字迹虽然还带着少年的稚气,却已经有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果断。
这是他连续第七天替大哥批阅“非紧急”奏折了。
起初只是帮忙分拣——哪些该送御前,哪些可转六部,哪些根本是废话连篇该直接打回。后来大哥说:“既看了,就顺手批几句。”于是从“知道了”“转某部酌处”到渐渐能写出“此议可行,然需补充灾民安置细则”这样的批语。
绿萼轻手轻脚地进来,将一盏新沏的君山银叶放在案角,又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。她看着那个埋首奏折的年轻亲王,忽然觉得有些恍惚——三年前,这位殿下还在为情书被贴宫墙而哭鼻子,如今却已能对着三司会审的案卷,批下“证据链有缺,发回重审”了。
“姑姑,”李治头也不抬,“大哥今日可好些了?”
“陛下晨起咳了一阵,孙太医刚去请过脉,说是秋燥,需静养两日。”绿萼轻声答,“陛下吩咐,今日的奏折,还是劳烦殿下。”
李治嗯了一声,笔尖未停。他正看到一份来自陇右道的折子,说的是今岁棉花丰收,但收购价被几家大商号联手压得太低,棉农恐要亏本。折子写得很长,引经据典,却没说清到底该怎么做。
他皱了皱眉,放下笔,从案头抽出一张白纸,开始列算式:陇右棉田总数、平均亩产、往年收购价、商号压价后的差额、棉农总损失……算盘珠子在他脑中噼啪作响——大哥逼他学的那些算账本事,竟真用上了。
算完,他在折子空白处批道:“着户部、太府寺即刻派员赴陇右,核实市价。若商号联手压价属实,依《市易法》严惩。另,命将作监研议‘官收棉’之法,设常平仓收储,既稳棉价,亦备军需。”
写罢,他拿起折子,对着光看了看墨迹,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。这感觉……不坏。甚至有点,上瘾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,很轻,但李治还是立刻听出来了。他慌忙起身,险些打翻茶盏。
“大、大哥?您怎么来了?”
李承乾披着件月白夹袍,脸色确实有些苍白,但眼神清亮。他没让王德搀扶,自己踱进书房,目光在案上那堆批阅过的奏折上扫过。
“来看看朕的‘摸鱼助理’干得如何。”他笑着,走到案前,随手拿起最上面那本——正是李治刚批的陇右棉事折子。
他看得很慢,看到最后那几句批语时,眉毛挑了挑。
“官收棉……常平仓……”李承乾轻声重复,抬眼看向李治,“稚奴,你知道这一条批下去,要动多少人的饭碗吗?”
李治心一紧:“臣弟……只是觉得,不能让棉农吃亏。若是商号真联手压价,那便是欺行霸市,该管。”
“该管,没错。”李承乾放下折子,又拿起另一本,是江南漕运的请示,“可你想过没有,那些商号背后是谁?是朝中哪些人的亲戚?是地方哪些大族的产业?你这一条批下去,得罪的不是几个商人,是一张网。”
李治脸色白了白,但抿了抿唇,还是说:“可……可若是因此就不管,棉农今年怎么过冬?若是寒了农人的心,往后谁还种棉?边关将士的冬衣从哪来?”
他说得有些急,声音却越来越稳:“大哥教过臣弟,治国如种树,不能只看眼前哪根枝丫好看,要看整棵树能不能活。棉农是根,商号是枝。根烂了,树就死了。”
书房里安静下来。窗外秋风拂过,带进几片早落的梧桐叶。
李承乾静静看着弟弟,看了很久。久到李治开始不安,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。
然后,大哥笑了。不是平日那种带着戏谑的笑,是真正开怀的、欣慰的笑。
“好。”他只说了一个字,却重如千钧。
他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,示意李治也坐。绿萼悄声退出去,带上了门。
“稚奴,”李承乾靠在引枕上,声音有些飘,“你批了七天奏折,觉得……当皇帝,怎么样?”
李治一愣,忙道:“臣弟只是帮忙,不敢……”
“说实话。”李承乾打断他,“这里没外人。”
李治沉默了。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那双手曾经只会写字画画,如今却已批阅过关系千万人生计的奏章。那种感觉……很奇怪。像是站在极高处,看万里江山在指尖流淌,每一个字落下,都可能改变无数人的命运。
沉重,却也有种难以言喻的、令人战栗的吸引力。
“累。”他最终说,“比读书累,比算账累,比……比什么都累。但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但也有意思。就像下棋,只不过棋子是人,棋盘是天下。”
他说得很慢,每个字都像从心底抠出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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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承乾点点头,忽然问:“那如果……这盘棋,让你来下呢?”
李治猛地抬头。
“朕是说,”李承乾坐直身子,目光清澈得像秋日的天空,“如果朕把这个位置让给你,让你来当这个皇帝。你……敢不敢接?”
啪嗒。
李治袖子里掉出个小锦囊——那是他随身带的糖,绿萼剥好的。糖块滚落在地,裹着糖纸,像颗受了惊的心。
他脸唰地白了,扑通跪倒在地:“大哥!臣弟、臣弟从未有过此心!臣弟只想、只想当您的‘摸鱼助理’,帮您分分奏折,学学本事,绝无……”
“朕知道你没有。”李承乾俯身,捡起那颗糖,剥开糖纸,塞进李治嘴里,“可朕问你——若真有那么一天,朕不在了,或者朕不想干了,这天下,总得有人管。你,愿不愿意管?”
甜味在李治口中化开,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苦涩。他看着大哥的眼睛,那里面没有试探,没有猜忌,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认真。
他忽然想起很多事。想起大哥装病让他监国,其实是想让他知道治国之难;想起大哥逼他学算账,是为了让他看懂民生疾苦;想起大哥让他批奏折,是在一点一点地,把这座江山的重量,分到他肩上。
这不是试探,是……托付。
可这托付太重了,重得他喘不过气。
“大哥,”李治的声音在发抖,“臣弟……臣弟怕。怕担不起,怕做不好,怕辜负您,怕……怕让天下人失望。”
他说着,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,一颗一颗砸在青砖地上:“臣弟知道怎么批奏折,知道怎么算账,知道番薯该怎么种、水该怎么引……可臣弟不知道,怎么当皇帝。不知道怎么做,才能像您一样,让百姓笑着过日子,让朝臣又怕您又敬您,让这江山……稳稳当当地往前走。”
他哭得像个孩子,虽然他已经十八岁了。
李承乾静静看着他哭,没有劝,只是等哭声渐渐小了,才伸手把他拉起来,按坐在自己身边。
“朕也不知道。”他说。
李治愣住。
“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当皇帝。”李承乾笑了,笑里有些自嘲,“朕只是……摸着石头过河。看见百姓饿,就想办法让他们吃饱;看见官吏贪,就想办法让他们不敢贪;看见这城太闷,就开个夜市让它活起来。朕做的每一件事,都不是因为‘皇帝该怎么做’,而是因为‘人该怎么做’。”
他拍拍李治的肩:“所以朕才问你——如果让你来,你打算怎么做?是继续开夜市,还是关掉?是接着推番薯,还是拔了?是让那些老臣继续占着位置,还是让他们给年轻人腾地方?”
李治怔怔地听着,眼泪还挂在睫毛上。
“这些,才是皇帝该想的事。”李承乾站起身,走到书案前,看着那些批阅过的奏折,“至于批奏折、坐朝堂、戴那顶沉死人的冕旒……那都是‘皇帝’该做的事。而你——”
他转身,看着李治:“你是想当‘皇帝’,还是想……帮朕,把那些‘人该做的事’,一件一件做下去?”
风从窗缝钻进来,吹动案头的纸页。哗啦啦的,像无数双翅膀在扇动。
李治慢慢站起身。他走到书案前,拿起自己刚才批过的那本奏折,看了很久,然后轻轻放下。
“大哥,”他抬起头,眼中还有泪光,却已有了决断,“臣弟……只想帮您。您开夜市,臣弟帮您看摊贩有没有欺客;您推番薯,臣弟帮您算亩产能增多少;您让老臣退,臣弟……臣弟帮您给他们找把舒服的摇椅。”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这天下,是您的天下。臣弟……只愿当您的刀,您的笔,您的……剥糖的人。”
最后这句说得极轻,却像有千斤重。
李承乾看着他,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笑了,笑得眉眼弯弯,像放下了什么极重的东西。
“算你识相。”他走回来,从怀中掏出个新锦囊,塞进李治手里,“那以后,朕的糖,就归你剥了。绿萼手艺虽好,总不如自家弟弟剥得甜。”
李治接过锦囊,入手沉甸甸的。他打开,里面是满满的饴糖,都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。
“还有,”李承乾走到门口,回头,“今日起,你批的奏折,不用再送朕复核了。批了就是批了,错了……朕替你担着。”
门轻轻合上。
李治站在原地,手里攥着那袋糖,站了很久。
窗外,夕阳西下,把整个尚书房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。远处传来夜市开市的鼓声,咚咚咚,敲得人心也跟着震颤。
他走到书案前,重新坐下,铺开一张新纸,提笔蘸墨。笔尖悬在纸上,顿了许久,终于落下——
不是批奏折,是写信。写给陇右道那位上报棉事的官员,问他:若设官收棉,具体该如何操办?棉农可有其他难处?商号背后,究竟是谁?
字迹工整,问题一个一个,条理清晰。
写完,他封好信,唤来小太监:“送去驿传,加急。”
然后,他剥开一颗糖,放进嘴里。
真甜。
比以往任何一颗都甜。
因为这次他知道——这甜,不是白来的。是他用肩膀上的重量,换来的。
而那个该坐在这位置的人,此刻或许正靠在某个摇椅里,吃着弟弟剥的糖,想着明天该给这长安城,再添点什么新花样。
这样,挺好。
李治想着,又铺开一本奏折。这次是剑南道的茶税改革,他得好好算算。
窗外,长安城的灯火渐次亮起,像无数颗糖,在夜色里闪着温暖的光。
而那个年轻的“摸鱼助理”,就在这甜味和灯火里,继续着他尚未觉醒、却已悄然开始的征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