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元节的彩灯还没完全撤下,长安城的房产热潮就烧得比正月里的炭火还旺。
东市最繁华的春明街上,原本那家开了三十年的“王记绸缎庄”,门板上突然贴出了“吉铺招租”的红纸。街坊们正纳闷,就看见几个穿着锦缎袍子、操着江南口音的商人,带着账房和匠人,围着铺面指指点点。
“这铺面,市口极好。”为首的是个圆脸中年,姓钱,人都叫他钱员外,“开个银楼或者当铺,一年流水少说三万贯。去问问主家,多少钱肯卖?”
绸缎庄的王掌柜苦着脸出来:“钱员外,不是卖,是租……”
“租什么租!”钱员外一摆手,“现钱交易,五千贯,这铺子我要了。你拿着钱,去西市或者南城,随便再开一家,还能剩三千贯养老。”
王掌柜愣住了。五千贯?这铺子三年前买时才花了一千二百贯!
他还没回过神,隔壁茶叶铺的孙老板也被人围住了。这回是几个关中口音的商人,开口就是“六千贯,现钱”。
整条春明街,像一锅突然煮沸的水。原本安安稳稳做生意的铺主们,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坐在了金矿上。有人欢喜,真卖了铺子揣着巨款去城外买田;有人犹豫,既舍不得祖业,又抵不住高价诱惑;更多的人是惶惑——这到底怎么了?
消息灵通的人悄悄说:“听说了吗?江南那帮盐商,今年运盐赚了大钱,全往长安涌。还有蜀中的丝绸商、河东的煤铁商……都说长安是天子脚下,稳当,钱放这儿踏实。”
“可他们不做生意,全买房买铺啊!”
“你懂什么?这叫‘置产’。买了房,租出去收租子,比做什么生意都稳。”
茶楼酒肆里,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重复。而真正感受到切肤之痛的,是那些原本想在长安安家的普通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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礼部主事郑清源,就是其中之一。
他去年刚中进士,授了从七品的主事,月俸十二贯。辛苦攒了两年,加上老家的父母凑了些,统共攒下三百贯,想在崇仁坊租个小院,把在洛阳的妻子接来。可当他兴冲冲去找牙人时,牙人报出的价钱让他差点晕过去。
“崇仁坊?一进小院?月租……八贯。”
“多少?!”郑清源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“八贯。”牙人拨着算盘,“这还是看您是个官身,给的实在价。要是寻常百姓,少于十贯免谈。”
郑清源脸都白了。他月俸十二贯,租个房子就去掉八贯,剩下四贯够干什么?吃饭?穿衣?人情往来?
“那……那买呢?”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。
牙人笑了,笑容里带着怜悯:“郑主事,您那三百贯,如今在长安城……连个茅厕都买不起喽。”
这话不全是夸张。郑清源后来打听了一圈,最偏远的坊里,一进小院也要五百贯起。稍微像样点的,动辄上千。至于东西两市附近的宅子……那已经不是给寻常官员准备的了。
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赁居的小屋——那是和另外两个同年合租的,三人挤在两间房里,转身都难。夜里,听着隔壁同年的鼾声,郑清源睁着眼看着屋顶的椽子,忽然觉得,自己寒窗十年考中进士,好像……也没什么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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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样的惶惑,在长安城无数个角落里蔓延。
西市卖胡饼的周饼翁,原本盘算着再干两年,在附近买个带后院的小铺,把老家的老伴接来。现在彻底断了念想——别说买铺,连租都租不起了。隔壁卖汤饼的铺子,上月租金还是五贯,这个月房东直接涨到八贯。汤饼铺老板一咬牙,不租了,收拾东西回了老家。
“这长安城,”周饼翁蹲在自家摊子后,对熟客叹气,“快成有钱人的天下了。”
熟客也叹气:“谁说不是呢。我家那巷子,原本住的全是衙门里的小吏、学堂的先生、手艺好的匠人。现在倒好,搬进来三个江南商人,一人买了两套院,打通了住。啧啧,那气派……”
房价涨,租金涨,连带着什么都涨。肉价、菜价、布价,悄没声地往上爬。百姓们捏着越来越不经花的铜钱,心里那点对盛世的欢喜,渐渐被焦虑取代。
消息通过各种渠道,终于汇到了御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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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初二,龙抬头。本该是春耕启幕的吉日,宣政殿里的气氛却比寒冬还冷。
户部尚书刘政会捧着三本厚厚的账册,声音发沉:“陛下,去岁至今,长安房产交易总额,较前年增了五倍。东西两市铺面均价,涨了四倍;各坊宅院均价,涨了三倍。如今一栋三进宅院的价格,已堪比陇右道一州半年的赋税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更麻烦的是,这些买房者中,六成非自住。江南钱氏一族,在长安有宅院十二处,铺面八间;蜀中刘氏,宅九处,铺六间;还有那几个盐商、丝绸商……据臣粗略估算,如今长安城三成以上的房产,攥在不到百人手中。”
殿中响起压抑的抽气声。
御史大夫魏徵出列,白须颤抖:“陛下!此乃祸国之兆!富人囤房居奇,百姓无屋可居,长此以往,必生民怨!请陛下即刻下旨,严惩奸商,平抑屋价!”
“怎么平?”工部尚书苦笑,“人家真金白银买的,律法上无可指摘。难不成下旨让人家降价卖?那以后谁还敢在长安置产?”
“可任由他们炒下去,长安城就要空了!”魏徵激动道,“如今已有小吏因租不起房,辞官归乡;有工匠因铺租太高,歇业离去。再这么下去,长安还能叫长安吗?该叫‘钱安’了!”
争吵声渐起。有主张强硬的,有主张缓图的,更多的是一脸愁容——因为他们自己家里,也在为房子发愁。
李承乾一直没说话。他靠在御座上,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,目光却落在殿外——那里隐约能看见皇城的朱墙,墙外就是那座正在被金钱灼烧的长安城。
等争吵声稍歇,他才缓缓开口:“诸位爱卿,可知这房价为何会涨?”
殿中一静。
“因为钱太多了。”李承乾站起身,走下御阶,“江南的盐,蜀中的丝,河东的铁,海外的珍奇……这些生意赚的钱,没处去。存库里发霉?埋地下生锈?不如买房子——看得见摸得着,还能租出去生钱。”
他走到刘政会面前,拿起一本账册翻了翻:“可他们忘了一件事——房子是给人住的,不是给钱住的。一个人买十套房,九套空着,等涨价。可那些需要房子的人呢?只能看着房价一天天涨,自己一天天绝望。”
他合上账册,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:“所以,朕要给他们立个规矩。”
“即日起,长安城内,每人名下房产,不得超过两处——一处自住,一处备用或出租。超过者,超出部分,每年征收‘房产税’,税率为该房产估价的十分之一。”
死寂。
然后炸开了锅。
“十、十分之一?!”
“陛下!这……这太重了!”
“那些商人岂肯就范?”
李承乾笑了,笑容里带着冷意:“重?朕还嫌轻呢。他们不是有钱吗?不是喜欢买房吗?行啊,买。朕不拦着。但买了不住,空在那里等涨价,就得给朕交钱。这钱,朕拿来修廉租房,修公租房,修给那些真正需要房子的人住。”
他环视众臣:“至于他们肯不肯就范……你们觉得,是每年交十分之一的税疼,还是赶紧把多余的房子卖了,套现离场疼?”
没人回答。答案显而易见。
“旨意今日就颁。”李承乾走回御座,“给你们三天时间,把自家多余的房产处置了。三天后,户部开始清查。藏匿不报者,房产充公,另罚没等值家产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却字字如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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圣旨贴出的当天,长安城的牙行就挤爆了。
钱员外第一个冲到东市最大的牙行,脸白得像纸:“快!把我名下那十二套宅子、八间铺面,全挂牌!价钱……价钱好商量!”
牙行掌柜也慌了:“钱员外,您这么多产业,一时半会儿……”
“八折!不,七折!”钱员外几乎是吼出来的,“只要能尽快出手!”
同样的一幕在各大牙行上演。那些囤了无数房产的商人,此刻像捧着烫手山芋,只想赶紧甩掉。房价应声下跌,昨天还要五千贯的铺子,今天四千贯就肯卖;昨天上千贯的宅院,今天八百贯急售。
郑清源原本已经死心,这日下值路过牙行,看见门口挂出的新价牌,揉了揉眼睛。
崇仁坊一进小院:四百贯。
他冲进牙行,声音发颤:“这、这院子……”
牙行伙计有气无力:“刚挂的,江南一个商人急售。您要?现在就能办契。”
郑清源摸了摸怀里的三百贯银票——那是他全部身家,又想起老家父母也许还能凑一些,咬牙道:“我要!不过……能不能容我几日凑钱?”
“最多三日。”伙计说,“现在这行情,一天一个价。”
三日后,郑清源凑够了钱。当他拿到那张还带着墨香的房契时,手抖得几乎拿不住。走出牙行时,春日阳光正好,照在脸上,暖洋洋的。
他忽然想起陛下那句“房子是给人住的,不是给钱住的”,眼眶一热。
而在皇宫里,李承乾正在听王德禀报。
“……昨日一日,房产交易三百余宗,多为抛售。东西两市铺价已回落两成,宅院价回落三成。户部预估,本月税收将因房产交易暴增,而明年开始,房产税一项,岁入可达……”
李承乾摆摆手,打断他:“这些朕不关心。朕只问——有没有小吏、工匠、寻常百姓,趁着这波降价,买到房子了?”
王德顿了顿,笑了:“有。光昨日,就有十七个像郑主事那样的年轻官员,置了业。还有三十多个工匠、商户,买了铺面。西市的周饼翁……也订了个小铺子,虽说偏些,但总算有自己的窝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李承乾从案头拿起颗糖,剥开,放进嘴里。
甜味化开时,他轻声嘀咕:“早这样不就完了?非要朕出手。”
窗外,长安城的春日,似乎比往年更加明媚。那些曾经空置的宅院,一扇扇窗户陆续打开,晾出了被褥,摆上了花草。街市上,人们脸上的焦虑少了,脚步也轻快了。
而在某个刚刚易主的宅院里,郑清源正给妻子写信。他写得很慢,字字斟酌:“……今已置小院于崇仁坊,虽简陋,然终有片瓦遮头。可速来长安,自此团圆。”
写罢,他抬头望向窗外。院子里那株老梅,枝头已萌新绿。
春天,真的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