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刚过,长安城的空气里就多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。不是艾草菖蒲的清香,也不是雄黄酒的辛烈,而是一种闷热的、甜腻中带着腐臭的混杂气息——像是隔夜的粽叶混着馊掉的饭食,在夏日骄阳下慢慢发酵。
西市最繁华的十字街口,卖凉浆的刘婆子一大早刚支开摊子,就捏着鼻子皱起了眉。她摊位正对的墙角,不知被谁堆了一摊烂菜叶、鱼内脏、还有几个摔破的陶罐。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,几只野狗在不远处逡巡,想靠近又怕被摊贩驱赶。
“这都第三天了!”刘婆子扯着嗓子喊,“里正!里正在不在?这垃圾再不清理,我这生意没法做了!”
邻摊卖脆梨的老汉叹气:“喊什么,里正自己家后巷也堆着呢。如今各坊的垃圾场都满了,清运的车夫说,城外堆放的地方已经堆成了山,再倒就要滚到官道上了。”
话音刚落,一群孩童追逐着跑过,踩进那摊秽物里,溅起一片黑水。一个孩子滑倒,哇哇大哭,手上、衣服上沾满了污渍。他娘亲慌忙跑来,一边骂一边给孩子擦拭,可那气味已经粘在身上,怎么拍也拍不掉。
这样的场景,在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里同时上演。随着人口越来越多,夜市越来越旺,这座百万人口的巨城,正被自己产生的垃圾慢慢淹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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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的大朝会,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。
京兆尹崔敦礼捧着厚厚一叠文书,声音发苦:“陛下,去岁至今,长安城共清运垃圾一百二十万车。如今城外东、西、南三处堆放场均已告满,北面新辟的场地,附近村民已经联名抗议三次,说污了水源,坏了风水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更麻烦的是,这些垃圾混在一处,厨余招鼠蚁,破布易走水,碎陶碎瓷伤人马。前日永兴坊就因为垃圾堆自燃,险些烧了半条街。”
殿中一片沉默。大臣们其实都明白——自家府邸后门的垃圾,如今也是越堆越高。可有什么办法?自古垃圾就是往城外一倒了事,难道还能变没了不成?
李承乾坐在御座上,手指轻轻敲着扶手。他想起前世那个世界,想起垃圾分类、资源回收、循环利用……那些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事,在这个时代却如同天方夜谭。
“诸位爱卿,”他缓缓开口,“你们说,这垃圾……真是废物吗?”
户部尚书刘政会愣了愣:“陛下,垃圾自然是废物。不废,何以称‘垃’何以称‘圾’?”
“是吗?”李承乾站起身,走下御阶,“那朕今日就让你们看看,这些‘废物’怎么变成宝贝。”
他拍了拍手。王德会意,朝殿外示意。几个小太监抬进来三个大木箱,在殿中央一字排开。
第一个箱子打开,里面是腐烂的菜叶、果皮、剩饭剩菜,散发出一股酸腐气。几个大臣下意识掩鼻。
“这是厨余。”李承乾面不改色,伸手抓起一把——虽然戴了特制的鹿皮手套,“若在城外挖坑深埋,三个月后,会变成上好的肥料。一车厨余,能肥三亩地,让庄稼多收两成。”
第二个箱子里是废纸、破布、烂竹篾。
“这些可焚烧取暖,但烧了可惜。废纸可捣碎重造纸浆,破布可清洗纺线,竹篾可编筐编篮。一车废料,能省下十棵树的木材,百斤的麻。”
第三个箱子最沉,里面全是碎陶片、破瓦罐、裂开的砖石。
“这些,”李承乾捡起一片碎瓷,“看似无用,但磨碎了,混入新土,重新烧制,能成新的陶器砖瓦。虽然品相差些,但盖房铺路,绰绰有余。”
他拍拍手上的灰,目光扫过殿中众臣:“所以朕说,这世上没有废物,只有放错地方的资源。”
御史大夫魏徵出列:“陛下所言或有理,然推行起来谈何容易?百姓千百年来习惯将垃圾混弃,如今要他们分门别类,恐生怨言。”
“那就让他们不得不分。”李承乾走回御座,“传朕旨意:即日起,长安城推行垃圾分类。设‘厨余’‘废料’‘陶石’三类,各坊配三色木桶。每日有专人收运,分类不清者,第一次警告,第二次罚钱,第三次——”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:“罚扫本坊公厕三日。”
殿中响起压抑的笑声。想起前些年那些被罚扫厕所的官员,这处罚虽不重,却足够丢人。
“此外,”李承乾补充,“在东西两市、各坊主要街口,设‘可回收’‘不可回收’两种公用垃圾桶。具体何物可收何物不可收,朕会让工部绘制图册,广为张贴。”
工部尚书忍不住问:“陛下,这‘可回收’‘不可回收’,具体如何区分?”
“简单。”李承乾想了想,“能卖钱的,可回收;不能卖钱的,不可回收。不过——”他眨眨眼,“今日不可回收的,明日说不定就能回收了。所以这图册,得常换常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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圣旨颁下的第一天,长安城一片混乱。
各坊领到了红、绿、黑三色木桶,坊正敲锣打鼓地宣讲:“红桶装菜叶剩饭,绿桶装破布废纸,黑桶装碎陶烂瓦!记清楚了!分错了要扫厕所!”
可百姓哪管这些?多少年的习惯,垃圾就是一包扔。于是三色桶里,红的混着破布,绿的掺着鱼刺,黑的倒进了馊水。收运的差役气得跳脚,挨家挨户纠正,嗓子都喊哑了。
西市刘婆子还算认真。她特意找了三个破瓦盆,按颜色分开装。可那天生意忙,伙计一着急,削梨的果皮扔进了装破布的绿盆里。恰巧被巡视的坊丁看见,记了一笔。
第二天,罚单就送到了——不是罚钱,是罚刘婆子的伙计去扫西市口的公厕,三日。
伙计哭丧着脸去了。公厕如今干净得很,可扫厕所终究是丢人的活计。他拎着水桶、拿着长刷,在众目睽睽下擦洗便池,臊得头都抬不起来。
有熟客来买凉浆,看见这情景,打趣道:“哟,改行了?”
伙计红着脸:“您可别说了,都是不分类闹的。”
消息传开,西市一带的摊贩都上了心。再忙再乱,扔垃圾前都要多看两眼。渐渐地,三色桶里的东西像样起来。
但问题又来了——百姓问:“分了类,有啥好处?”
这问题传到宫里时,李承乾正在看工部新绘的“垃圾分类图册”。册子画得生动,什么能扔什么不能扔,都用简笔小图标得清清楚楚。
“好处?”他放下册子,“告诉他们,厨余垃圾运到城外堆肥,肥出来的土,优先分给各坊的公共菜园。废纸破布回收赚的钱,三成归本坊,用于修路补桥。碎陶烂瓦重烧的砖,便宜卖给本坊百姓盖房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:“还有——从下月起,垃圾分类做得好的坊,公厕免费供应手纸;做得差的,手纸收费,一文钱一张。”
王德记下,忍不住笑:“陛下这法子……真是让人又爱又怕。”
“光靠罚不行,得有奖。”李承乾重新拿起图册,“人嘛,总得有点盼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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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个月后,变化悄然发生。
长安城外的堆放场不再臭气熏天。厨余区挖了深坑,一层垃圾一层土,正在慢慢发酵;废料区整齐捆扎的纸捆、布捆,等着送往造纸坊和纺线坊;陶石区的碎料被碾成粉末,运往城外的砖窑。
更明显的是城里。街角的公用垃圾桶,虽然还是有人扔错,但“可回收”桶里渐渐多了完整的废纸、空陶罐、旧竹器。“不可回收”桶里,则主要是真正的垃圾——尘土、落叶、破损无法再利用的杂物。
刘婆子那个被罚扫厕所的伙计,如今成了坊里的“分类专家”。谁家不清楚该扔哪个桶,都来问他。他倒也热心,逢人就讲:“您看这破碗,要是只有个缺口,洗洗还能用,就算可回收;要是碎成八瓣了,那就不可回收。”
有商人嗅到商机,开始在各坊设点,收购完整的废品。价格不高,但积少成多。一些贫苦人家,靠着捡拾分类,竟也能贴补家用。
朝堂上的反对声渐渐少了。因为大臣们发现,自家府邸后巷不再臭气熏天,清运垃圾的费用也减了三成——分类后,要运出城的东西少多了。
这日朝会,工部尚书奏报:第一批用回收碎陶烧制的新砖已经出窑,虽然颜色斑驳,但坚实耐用。建议用于各坊围墙修补。
李承准了,又补充道:“朕还有个想法。”
众臣抬头。
“朕的陵墓,”他慢悠悠地说,“将来就用这些回收材料建。碎陶砖铺地,废纸浆做的纸浆板做隔层,厨余肥的土种松柏。既环保,又省钱。”
殿中一片死寂。
许久,魏徵颤巍巍开口:“陛、陛下……这、这怕是不合礼制……”
“礼制也没说不许用回收材料啊。”李承乾笑了,“朕算过了,这么建,至少省下二十万贯。这钱,够修三百里官道,或者设三十个义学。诸位觉得,是朕陵墓的砖石重要,还是百姓的路和书重要?”
没人敢回答。
“当然,朕也就是一说。”李承乾摆摆手,“具体怎么建,还得几十年后呢。眼下最重要的,是把垃圾分类做好,做踏实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殿门前。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,空气中那股甜腻腐臭的气味,似乎淡了许多。
“诸位爱卿回家,也盯着点自家下人。要是哪天府上的垃圾没分好,被坊正记了名……”他回头,眨眨眼,“朕可不管你们是不是三品大员,该扫厕所,还得扫。”
哄堂大笑。
笑声中,长安城的又一个夏天,就这样在红绿黑三色桶之间,在“可回收”与“不可回收”的选择之间,缓缓铺展开来。
而那个最该讲究排场的皇帝,正在认真考虑——自己的陵墓,是不是真该用回收砖来建。
毕竟,省下的钱,能多买多少零食啊。
他瞥了眼角落里的绿萼,宫女正低头忍笑。
嗯,这事得从长计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