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西市的铁匠铺子,平日里只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风箱呼哧呼哧的喘息。可今日午后,这声音里混进了一种奇怪的、沉闷的捣击声,像是有人用石臼在碾什么硬物。
铺子后院,老铁匠赵大锤带着两个徒弟正围着口大石臼,三人轮流举着石杵,汗流浃背地捣着一堆颜色诡异的粉末。黑的是木炭碎,黄的是硫磺块,白的硝石结晶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危险的光。
“师父,”小徒弟柱子抹了把汗,脸被硫磺烟气熏得发黑,“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?宫里来的单子也不说清楚,就让咱们按比例捣碎了混在一起……”
赵大锤瞪了他一眼:“让你捣就捣,哪那么多话!这是将作监亲自下的单,说是陛下要的‘烟花料’。”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盖着宫里印信的方子,又看了一遍——硝石七成五,硫磺一成,木炭一成五,研磨极细,混合均匀。
字是认得,可这配比怎么看怎么怪。赵大锤打了一辈子铁,也帮军营铸过兵器,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方子。说是烟花,可烟花不该用火药么?那是军中管制的东西,这方子却全然不同。
“师父,差不多了吧?”另一个徒弟铁栓凑过来看石臼里的粉末。三种材料已经混成了均匀的灰黑色,细得像面粉,在石臼底铺了厚厚一层。
赵大锤伸手捻起一点,指尖搓了搓,粉末细腻得惊人。他正想说什么,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喧哗。
“赵师傅在吗?”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。
赵大锤慌忙迎出去,看见来人时腿都软了——虽然穿着寻常的青衫,可那张脸,全长安谁不认识?
“陛、陛下……”他扑通就要跪。
李承乾眼疾手快扶住他:“免礼免礼,朕就是来看看进度。”他说着就往后院走,身后只跟着便装的王德和两个侍卫。
赵大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陛下亲自来看?这“烟花料”到底是什么要紧东西?
后院石臼旁,李承乾弯下腰,仔细看着那些粉末。阳光照在粉末上,竟有种诡异的金属光泽。他伸手想抓一把,被王德死死拦住:“陛、公子!不可!”
“没事。”李承乾笑了笑,却也没再伸手,只是问赵大锤,“按方子做的?”
“是、是,一丝不差。”赵大锤忙不迭点头,“硝石是上好的陇右货,硫磺是蜀中来的,木炭用的是青冈木,烧得透,灰少……”
“嗯。”李承乾点点头,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,最后落在墙角一堆废弃的铁皮桶上,“有空的铁皮罐子吗?小一点的。”
赵大锤虽不明白,还是赶紧找了个拳头大的旧茶叶罐来。罐子是薄铁皮打的,已经锈迹斑斑。
李承乾示意柱子把石臼里的粉末舀一些装进罐子,约莫装了半满。然后他亲自拿起一小截麻绳,搓了搓,插进罐口,用剩下的粉末把缝隙填满压实。
“来,”他退后几步,对柱子说,“点根香,远远地点燃这引线。”
柱子手都在抖。他总觉得这罐子不祥,可陛下的话不敢不听。他颤巍巍点了根线香,凑近那截麻绳。
嗤——
麻绳遇火,迅速燃烧起来,火星沿着绳子飞快地窜向罐口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一秒,两秒……
轰!!!
不是寻常的爆炸声,是一种低沉的、撕裂般的巨响,像是地底下有头巨兽在咆哮。铁皮罐子瞬间炸开,不是裂成几片,是直接化作了无数碎片,裹挟着炽热的火焰和浓烟,呈一个浑圆的火球膨胀开来!
气浪把站在三丈外的柱子直接掀翻在地。赵大锤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,眼睁睁看着一块碎铁片擦着他的头皮飞过,钉进了身后的土墙里,入木三分!
火球只持续了一瞬就熄灭了,留下满院呛人的硝烟味和飘散的黑灰。院子中央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土坑,周围的工具架东倒西歪,棚顶的茅草被掀飞了一大片。
死寂。
足足过了五息时间,赵大锤才瘫坐在地上,脸色惨白如纸。柱子趴在地上,裤子湿了一片。
李承乾也被震得退了两步,王德死死护在他身前,老太监的脸比赵大锤还白。
“陛、陛下……”王德的声音在抖。
李承乾却拍了拍身上的灰,眼睛亮得吓人。他走到那个土坑边,蹲下,手指摸了摸被灼热的土地,又捡起一片扭曲的铁皮碎片。碎片边缘锋利,还烫手。
“威力……比朕想的还大。”他喃喃道。
这哪里是什么烟花料?这是杀人放火、攻城拔寨的凶器!赵大锤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,浑身冷汗直冒。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陛下要亲自来,为什么方子这么古怪——这根本就不是烟花,是……
“挺好。”李承乾站起身,脸上竟露出了笑容,“就是声音太大,烟太多。过年放这个,怕是要吓着小孩。”
赵大锤张了张嘴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吓着小孩?刚才那一下,能把人吓死!
“这样,”李承乾拍了拍手上的灰,“减点硝石,加些……加些碎纸屑、彩粉。铁皮罐子换成厚纸筒,引线做长些。”他边说边比划,“要的是天上开花,不是地上开坑。”
赵大锤呆呆地点头,脑子已经完全不会转了。
“今天的事,”李承乾环视院子里惊魂未定的几个人,“谁都别说出去。就说……就说铁匠铺试新炉子,炸了。”
他看了眼被炸塌半边的棚顶,又补了句:“损失宫里赔。王德,回头让内侍省送二十贯钱来,再送些好木料,把棚子修结实点。”
说完,他转身往外走。走到院门口时,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土坑,眼神复杂——有兴奋,有后怕,还有一丝深深的庆幸。
幸好,做出来的是这玩意儿。幸好,第一个看见的是自己。
若是落到军中那些杀才手里,若是被吐蕃、突厥知道……李承乾打了个寒颤,不敢往下想。
回到马车上,王德终于忍不住:“陛下,那东西……太危险了!”
“是啊。”李承乾靠在车厢壁上,闭着眼,“所以才要把它变成‘烟花’。”
“可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李承乾睁开眼,目光锐利,“配方就咱们这几个人知道。赵大锤师徒,你安排一下,调去将作监烟花司,全家搬进官舍,不许单独外出。今日在场的侍卫,赏钱封口。”
他说得平静,王德却听出了背后的寒意——这是要把秘密锁死。
“那……那方子还改吗?”王德小心地问。
“改。”李承乾重新闭上眼睛,“往没用的方向改。加糖粉,加糯米浆,加一切让这玩意儿只能听响、看亮、冒彩烟的东西。最后做出来的,必须除了过年热闹,屁用没有。”
马车在长安的街道上缓缓行驶。窗外传来市井的喧闹声,孩童的嬉笑声,小贩的叫卖声。这是一个太平盛世该有的声音。
李承乾听着这些声音,轻轻吐出一口气。
火药……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。至少,不该以武器的形式出现。他能想象,一旦这玩意儿用于战争,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。城墙再厚,挡不住一声轰鸣;甲胄再坚,扛不住一片碎铁。
所以,它只能是烟花。只能是过年时,孩子们捂着耳朵又爱看的热闹,是夜空里绽开的、转瞬即逝的美丽,是寻常人家团圆时,背景里那噼里啪啦的喜庆响动。
“王德。”
“老奴在。”
“回去拟旨,设‘烟花司’,隶属将作监。专管……专管年节庆典所用烟火制作。”李承乾顿了顿,“再拟一道密旨:凡私藏、私制、私传火药配方者,以谋逆论处,夷三族。”
王德肃然:“遵旨。”
车厢里沉默下来。李承乾掀开车帘,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长安城。夕阳西下,炊烟四起,整座城市笼罩在温暖的金色光晕里。
这样就好。打仗?打什么仗。有那功夫,不如多琢磨几种烟花花样,让百姓过年的夜空更热闹些。
至于那个差点炸了铁匠铺的配方……就让它永远锁在将作监最深的库房里,上面贴张条子,写着“鞭炮初代试验品,失败,勿用”。
多年后,或许会有某个好奇的工匠翻到它,挠着头想:这玩意儿也能叫鞭炮?然后一笑置之,继续去研究怎样让烟花绽得更灿烂、更持久。
而那个下午铁匠铺里的那声轰鸣,终将成为长安城无数传闻中的一个——有人说那是雷神路过,有人说那是炉子炸了,还有人说,是陛下在试验一种新的祥瑞。
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真相。而那些人,都选择了沉默。
马车驶入宫门时,李承乾忽然笑了。
“王德,你说……过年时,咱们在承天门外放一场最大的烟花,让全城百姓都能看见,怎么样?”
王德也笑了:“那敢情好。百姓一定说,这是天子与民同乐。”
“对,与民同乐。”李承乾重复这四个字,眼中闪着光。
这才是火药该有的归宿——不是战场上的杀戮,是夜空下的欢笑;不是征服的利器,是团圆的象征。
而那个秘密,就让它永远是个秘密吧。
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