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长安,雪下得铺天盖地。御史大夫魏徵府邸的书房里,炭火盆烧得通红,映着几张凝重的面孔。屋外雪片扑簌簌敲打窗纸,像某种不祥的预兆。
“听说了吗?”中书侍郎岑文本压低声音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,“长孙太尉……近来频频称病不朝。”
大理寺卿戴胄眉头紧锁:“这个月已是第三次告假了。太医署那边说,并无大病,只是‘操劳过度,需静养调理’。”
魏徵冷哼一声,声音在炭火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:“静养?他长孙无忌若是懂得静养,这朝堂上便没有不懂得静养的人了。”老人顿了顿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,“你们可知,三日前,太尉府的长史悄悄拜访了吏部尚书?”
屋内空气骤然凝固。炭火爆出一个火星,溅在青砖地上,迅速黯淡下去。
“这是要……”岑文本的声音压得更低,“安排退路?”
“怕是试探。”戴胄叹气,“自陛下登基,太尉辅政已近十载。如今陛下羽翼渐丰,朝中新人辈出,他这是要看看,自己在这朝堂上,还有多少分量。”
窗外风声呜咽。三人沉默地坐着,各自想着心事。他们都明白,长孙无忌这一“病”,病的不是身子,是心病——是权臣在年轻君主面前,那种微妙又危险的平衡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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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的太尉府,暖阁如春。
长孙无忌确实靠在榻上,身上盖着西域进贡的驼绒毯,脸色在炭火映照下泛着健康的红润。他手中捧着一卷《汉书》,目光却不在字句上,而是透过半开的窗,望着庭院里那株被积雪压弯的老梅。
“父亲,药煎好了。”长子长孙冲端着漆盘进来,盘中青瓷碗里药汤浓黑。
长孙无忌摆摆手:“放着吧。”他坐起身,驼绒毯滑落,露出身上崭新的紫袍——这是三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穿的常服,绣着精美的暗纹。
“冲儿,”他忽然开口,“你说为父……是不是老了?”
长孙冲手一颤,药碗险些打翻:“父亲何出此言?您正值盛年——”
“盛年?”长孙无忌笑了,笑声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“昨日与陛下对弈,三局皆输。不是陛下棋艺精进,是为父……总在关键处犹豫。”他顿了顿,“为父记得,当年与先帝对弈,从来杀伐果断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老梅的枝条在积雪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。
“这朝堂,就像这株梅。”长孙无忌轻声说,“老枝盘根错节,看似稳固,可新枝总要长出来。雪压得狠了,要么断,要么……自己弯一弯。”
长孙冲听懂了一半。他想说什么,却见父亲摆了摆手。
“明日早朝,为父再告假一次。”长孙无忌转身,眼中神色复杂,“你且看看,陛下如何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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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宣政殿,当内侍唱出“太尉告病”时,李承乾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章。朱笔顿了顿,在纸面上留下一个鲜艳的红点。
“哦?”年轻的皇帝抬起头,脸上看不出情绪,“太尉又病了?这是本月第几次了?”
殿中一片寂静。百官垂首,无人敢接话。
李承乾放下朱笔,身体微微后仰,靠在龙椅的蟠龙雕背上。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,在几个长孙无忌门生的脸上停了停,又移开。
“太尉劳苦功高,确实该好生休养。”他忽然笑了,笑容温和得像春日的阳光,“传朕旨意,赐太尉百年山参一对,南海珍珠十斛,另加……锦缎五十匹,让他好生将养。”
旨意传下,朝堂上的气氛却更古怪了。赏赐丰厚得过分,却又透着某种说不清的疏离——就像主人家对久居的客人说“多住些时日”,听起来热情,细品却像逐客令。
退朝后,流言如野火般蔓延。
“听说了吗?陛下赏太尉的那些东西,够开个药铺了!”
“这是……要让太尉安心养病?”
“养着养着,怕就养到致仕了……”
这些话,自然传到了太尉府。
长孙无忌听着管家的禀报,手中把玩着那对装在玉盒里的山参。参须完整,形如人状,确实是难得的珍品。可他却觉得,这参须像无数只手,要将他牢牢按在病榻上。
“父亲,”长孙冲忧心忡忡,“陛下这意思……”
“陛下这是在等。”长孙无忌合上玉盒,声音平静,“等为父自己开口。”
他走到书案前,铺开宣纸,提笔蘸墨。笔尖悬在纸上许久,终于落下——却不是请辞的奏章,而是一封言辞恳切的谢恩表。表中详述自己多年劳顿,近来确实力不从心,但感念皇恩,愿“竭尽残年,以报先帝托付之重”。
话说到七分,留了三分余地。这是官场老手的试探——既表达了退意,又没把话说死。
奏表呈上的第二天,宫中来了口谕:陛下邀太尉明日入宫,共赏初雪新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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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二十,雪后初晴。
太液池畔的梅园里,红梅映雪,美得不似人间。李承乾披着玄色貂裘,站在一株老梅下,手中捧着手炉。长孙无忌跟在半步之后,穿着昨日赏赐的紫貂斗篷,衬得脸色有些苍白。
“太尉你看,”李承乾指着枝头一朵开得正盛的梅,“这花开得多好。可朕听说,园丁每年都要修剪老枝,才能让新花有地方长。”
长孙无忌心中一凛,面上却笑道:“陛下说的是。老枝若不剪,整株树都长不好。”
“可剪多了,树就死了。”李承乾转过身,目光清澈地看着他,“所以得有度。太尉说是不是?”
两人在梅林中缓缓走着,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。侍从远远跟着,不敢靠近。
走到一处暖亭,李承乾示意坐下。石桌上已摆好棋枰,黑白云子温润如玉。
“来,陪朕下一局。”李承乾执黑先行,落子清脆。
棋至中盘,长孙无忌的白子已显颓势。他执子沉吟,迟迟不落。李承乾也不催,只是静静看着棋局,忽然开口:
“太尉,朕昨夜做了个梦。”
“哦?陛下梦见什么?”
“梦见太尉告老还乡,在洛阳置了宅院,日日赏花钓鱼,好不快活。”李承乾落下一子,封死了白棋一条大龙,“朕在梦中还想,这样也好,太尉辛苦半生,该享享清福了。”
长孙无忌手一抖,棋子“啪”地落在棋枰上,位置全错了。
“臣……”他喉咙发干,“臣确有此念。只是念及先帝托付,不敢轻言离去。”
“先帝托付?”李承乾笑了,这次的笑容有些深意,“太尉,你我也算君臣一场,不妨说些体己话。先帝托付的,是让太尉辅佐朕治理好这江山。若太尉觉得累了,便是完成了托付,也该歇歇了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温和得可怕:“朕已经想好了。太尉若真愿颐养天年,朕便封太尉为‘大唐首席躺平官’,秩同三公,俸禄翻倍,赐府邸、仆役、车马,每日只需陪朕下下棋、说说古,其余一概不理。如何?”
“躺……躺平官?”长孙无忌重复这个词,完全懵了。
“对,躺平。”李承乾眼睛弯弯,“就是躺着也能领俸禄的意思。太尉不是总说累吗?朕给你个最清闲的官职,让你名正言顺地歇着。”
暖亭里静得能听见雪从枝头滑落的声音。
长孙无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,忽然全明白了。什么赏赐,什么关怀,什么体恤老臣——都是幌子。陛下是要用最体面的方式,把他架起来,晾在一边。一个“首席躺平官”,听起来尊荣无比,实则是将他所有的权力、影响力、政治生命,一次性全剥夺干净。
从此史书上会写:长孙无忌晚年受封“躺平官”,荣宠至极。而不会有人记得,他曾是三朝元老,是托孤重臣,是左右朝堂数十年的太尉。
好狠的捧杀。好漂亮的阳谋。
“陛下……”长孙无忌站起身,撩袍跪倒,额头触在冰冷的石地上,“臣……臣忽然觉得,身子好多了。太医也说,只是小恙,不碍事。先帝托付之重,臣一刻不敢忘。请陛下收回成命,臣愿……愿再为陛下效力五十年!”
他说得情真意切,声音都在颤抖。一半是演的,一半是真的——被吓的。
李承乾俯身将他扶起,手很稳,眼神很清澈:“太尉这是做什么?快起来。地上凉。”
他替长孙无忌拍了拍袍子上的雪屑,叹道:“太尉既然坚持,朕也不好强求。只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太尉毕竟年事已高,往后朝中琐事,就少操些心。像修漕运、改税制这些费力的事,让年轻人去忙。太尉就帮朕……看看大局,掌掌方向。”
长孙无忌连连点头,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了中衣。
“对了,”李承乾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“朕新得了一台改良的计算器,算田赋比之前快了三倍。太尉若有兴趣,明日朕让人送到府上,太尉也玩玩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仿佛真的只是分享一件有趣的玩具。
可长孙无忌听懂了。陛下是在告诉他:朝堂的运行,已经有了新的工具、新的法子,不再需要他这根“老枝”了。他若识趣,就安分当个摆设;若不识趣……
雪又下了起来。两人走出暖亭时,长孙无忌回头看了一眼棋局。他的白子已全军覆没,黑子如铁桶般围得水泄不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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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,太尉府的灯火亮到天明。
长孙冲看着父亲在书房里踱步,从东墙走到西墙,像笼中困兽。
“父亲,陛下他……”
“陛下长大了。”长孙无忌打断儿子的话,声音疲惫,“长得比我们想象的,都快。”
他停在书案前,案上摆着那封写了一半的请辞奏章。他提起笔,犹豫片刻,终究还是将纸揉成一团,扔进炭火盆。
火焰腾起,将那些试探、那些算计、那些不甘,烧成一堆灰烬。
“往后,”长孙无忌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,“为父就真的‘养病’了。朝中事务,除非陛下问起,一概不插手。门生故旧来拜,一概不见。你也要收敛些,莫再以‘太尉长子’自居。”
长孙冲愣住了:“父亲,这是为何?”
“为何?”长孙无忌苦笑,“因为陛下给了为父体面,为父也得给陛下体面。这‘躺平官’虽没封成,可为父从此……就得活成个‘躺平官’的样子。”
腊月二十二,长孙无忌“病愈”上朝。他站在文官首位,却垂首敛目,不再像往日那样侃侃而谈。陛下问策,他只说“陛下圣明”;同僚争论,他闭口不言。
有年轻御史不明就里,私下议论:“太尉这是真老了?”
老臣们却看懂了。下朝时,魏徵与长孙无忌在宫门前相遇。两个老人对视一眼,什么也没说。魏徵拱手一揖,长孙无忌还礼。雪落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。
那一刻,魏徵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先帝还在时,他们也曾这样站在宫门前争论国事,意气风发。如今一个学会了沉默,一个依然尖锐,却都逃不过岁月这把刀。
他转身离去时,听见长孙无忌轻声说了句什么,被风吹散了,听不真切。好像是什么“……该让位了……”
雪越下越大,覆盖了宫道上的足迹。宣政殿的早朝钟声照常响起,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,听着百官奏事,目光清明锐利。
朝堂还是那个朝堂,只是有些位置,有些人,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模样。而这一切,发生在一个雪天,平静得就像枝头积雪自然滑落——没有声响,却已改变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