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东市最大的仁和堂药铺里,几位白须老郎中围炉而坐,炉上药吊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满屋都是当归黄芪的苦涩香味。
“听说了么?宫里要办‘太医院’了。”最年长的陈老郎中啜了口茶,摇头叹息,“太子殿下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奇思妙想,说什么要把医馆分成‘内科’‘外科’,还有什么‘检验科’。”
对面稍年轻些的孙郎中皱眉:“分科而治倒也不算新奇,华佗先师便有外科之说。只是那‘检验科’……听说是要用什么‘窥微镜’看小虫子治病?简直荒谬!”
“可不是么,”另一人接口,“我李家世代行医,从来都是望闻问切、辨证施治。看虫子?虫子与人体寒热虚实有何干系?”
炉火噼啪作响,映着几张写满忧虑的脸。这些长安城最有声望的医者,对宫中传来的消息既困惑又不安。
此刻的东宫后苑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三间原本用作茶室的厢房已被打通,木匠正在安装一种前所未见的宽大窗户——用的是透明度极高的“琉璃窗”,据说来自太子亲自设计的秘法烧制。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,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。
院中,铜匠老赵带着徒弟们打造着古怪的器具:带刻度的铜壶、可以精确称量分量的戥秤、还有一堆谁也说不清用途的铜管和镜片。
“赵师傅,这又是什么?”一个小学徒指着桌上那些光滑的水晶圆片。
老赵神秘地压低声音:“殿下叫它‘透镜’,说是要装进‘显微镜’里,能看见水里的虫子呢!”
小学徒瞪大了眼:“水里……有虫子?”
“嘘——殿下说了,不止水里,咱们身上都有,只是太小看不见。”老赵擦了擦汗,“这话可别往外传,孙太医令听了怕是要气晕过去。”
话音刚落,院门处便传来一声怒喝:“荒唐!简直荒唐!”
须发皆白的太常寺医官令孙思邈大步走进来,手中那卷《黄帝内经》几乎要被捏变了形。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医官是大唐医界的泰山北斗,此刻却面色铁青。
“殿下何在?”孙思邈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。
李承乾从厢房内走出,手中拿着几张图纸,袖口沾了些墨迹,看起来不像太子,倒像个工匠。他笑着迎上前:“孙老先生来了?正好,看看这‘检验科’的布局可还合理?”
孙思邈却不接图纸,直直盯着李承乾:“老臣敢问殿下,医道传承千年,凭的是阴阳五行、四诊八纲。如今殿下要弄什么‘显微镜’,看什么‘小虫子’,是要将先贤智慧弃如敝履吗?”
院中顿时安静下来。工匠们停下手中的活计,侍卫们屏住呼吸,所有人都感觉到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。
李承乾收起笑容,正色道:“孙老先生,朕从未想过抛弃先贤智慧。恰恰相反,朕是想给医道添一双眼睛。”他示意内侍取来一个紫檀木匣。
匣盖开启,红绸衬里上躺着一件黄铜打造的器物——两个可以伸缩的铜管,中间嵌着水晶镜片,下有铜台,台上还有精巧的卡扣。
“此物名为‘显微镜’。”李承乾小心翼翼地将器物取出,“朕请将作监的大匠们琢磨了三个月才制成,能看见平日肉眼看不见的东西。”
他取来一片极薄的琉璃片,上面滴着一滴浑浊的井水,置于镜下。调整铜管焦距后,示意孙思邈上前观看。
老医官犹豫片刻,终究抵不住医者的好奇心,凑近目镜。
那一刻,孙思邈如遭雷击。
他看见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世界——透明的水滴里,无数微小生灵在游动!有的如细线蜿蜒,有的如圆点跳跃,有的带着纤毛快速穿梭。这个七十年来望闻问切、熟读医书的老者,第一次亲眼看见“病气”可能的真容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孙思邈直起身,踉跄后退两步,被学徒扶住才站稳。他的脸色从铁青转为苍白,又从苍白泛起激动的红晕。
“这是从城南疫区取来的井水。”李承乾声音沉重,“同一坊中,饮此井水者多患痢疾,饮他井水者无恙。孙老先生,您说这是巧合吗?”
院中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七八位太医署的医官。众人轮流观看显微镜,惊呼声此起彼伏:
“天爷!水中有乾坤!”
“莫非……莫非许多时疫真是这些‘小虫’作祟?”
“荒唐!《伤寒论》从未提过什么虫子!”
说话的是太医署最年长的陈御医,他看完后拂袖怒道:“殿下!纵使水中真有微虫,与人体的阴阳失调、外邪入侵有何关联?医道讲究整体辨证,岂能见虫不见人?”
李承乾早有准备,又取来几片琉璃片。一片沾着伤者脓液,镜下可见更多微虫聚集;一片是疟疾病人的血滴,有奇特斑点;还有一片是健康者的唾液,微虫寥寥。
“陈御医请看,”李承乾耐心道,“病人与健康人,体内这些‘微虫’数量、种类皆有不同。朕并非说医道有错,而是说——我们或许找到了‘外邪’的一部分真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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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环视众医官:“望闻问切依然要紧,辨证施治依然根本。但若能在开方前,多知道一些敌人是谁、有多少、在何处,难道不是好事么?”
孙思邈再次凑近显微镜,这次看了很久。当他抬起头时,眼中闪着复杂的光:“殿下……此物可能观察药性?”
李承乾眼睛一亮:“正有此意!朕已命人准备各类药材煎剂,置于镜下观察其对‘微虫’的影响。或许能发现为何有些药需武火急煎,有些需文火慢熬。”
这话打动了在场不少医官。若是能亲眼看见药物如何起效,对理解药性、改进方剂无疑是巨大助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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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日后,“太医院”正式开张。
开张首日便收治了一位特殊病患——骊山猎户被熊爪所伤,伤口溃烂深可见骨,高烧三日不退。几位老御医会诊后皆摇头:“创毒已入血脉,邪热炽盛,怕是……”
李承乾亲自指挥:“取伤口脓液,置镜下观察。”
检验科的年轻医官杜仲颤着手操作。当他从显微镜前抬起头时,声音都在发抖:“殿、殿下……脓中满是微虫!比井水中多百倍!有的还在……还在动!”
李承乾立即下令:“外科清创!用蒸馏酒冲洗——就是昨日制成的‘消毒酒精’!内科准备退热解毒汤,加三钱金银花、两钱黄连!”
一场前所未有的协作开始了。外科医官用银刀剔除腐肉,每下一刀都用酒精冲洗;检验科不断取样观察,直到镜下微虫大减;内科根据患者脉象舌苔调整方剂,既清外邪又护正气。
三日后的清晨,昏迷多日的猎户睁开了眼睛。七日后,高热尽退。半月后,竟能下地行走。
此事震动整个太医署。孙思邈连夜在灯下记录:“……创毒之脓,镜下观之确有微虫万千,酒液淋之则虫僵死……金银花、黄连之水,镜下亦见杀虫之效……”
更令人信服的证据在一个月后到来。长安城南爆发痢疾,太医院在疫区设点,用显微镜检查病患粪便,发现所有患者都有同一种鞭毛微虫。他们封闭了检出此虫的水井,并针对性地调整药方——选择镜下显示能杀此虫的药材。
疫情在二十日内得到控制,比往年快了不止一倍。
腊月,太医院举办首次“显微研习会”。不仅太医署众人,连民间名医也受邀前来。院中设了十台显微镜,展示各种样本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套精心绘制的《微虫图鉴》,描绘了二十四种常见微虫的形态,旁注病症及验方。这套图鉴后来被抄录分发各州,成为医者重要参考。
研习会尾声,李承乾说了这样一番话:
“朕建太医院,非是要诸君抛弃千年智慧。恰恰相反,《黄帝内经》有云:‘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’。然若不知病从何来,何以治未病?”
他举起一片载着疟疾患者血滴的琉璃片:“这镜下世界,与阴阳五行并不相悖。虫多者为邪盛,虫少者为正虚;虫动急者为热证,虫滞缓者为寒证。新眼观旧理,方能见真章。”
“从今往后,太医院开设‘显微课’,愿学者皆可来习。朕盼有朝一日,天下医者不仅能望闻问切,更能‘见微知着’——察其形而辨其性,观其变而调其方。”
起初寂静,而后掌声渐起。老医官们看着那些精细的图鉴,眼神复杂——有怀疑,有不甘,但更多是医者面对未知时,那种本能的好奇与求索。
散会后,孙思邈留到最后。老人在显微镜前看了又看,忽然轻声叹道:“《道德经》言:‘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’。今日方知,这医道之妙,或在此镜中矣。”
窗外飘起细雪,太医院的灯火彻夜未熄。那些水晶镜片后,一个从未被看见的世界正缓缓展开,等待着一代代医者去探索、去理解。
而谁也不会想到,这个秋天在东宫后苑开始的尝试,将催生出《唐显微本草》《微虫图说》等着作,更在往后数十年的一次次疫情中,救下无数性命。此刻,它只是一簇新燃的火苗,在这古老帝国的医学殿堂里,静静等待着燎原的那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