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东市的清晨,空气中弥漫着炊烟与露水混杂的气息。贩夫走卒们早早占好摊位,铜钱叮当作响的交易声此起彼伏。然而细听之下,这声音有些异样——不再是往日清脆的金属撞击声,而是带着沉闷与杂音。
“三个铜钱换一张胡饼?”一个挑担的脚夫瞪大了眼,“昨日还是两个!”
摊主无奈地摊开手:“您自己瞧瞧这钱。”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,边缘磨损得厉害,有些甚至缺了一角,“收了这种钱,我得亏本。”
不远处,钱庄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。几个商人模样的男子焦急地踱步,手中的钱袋沉甸甸,却换不回等值的货物。“江南来的这批铜钱,十枚里只有六七枚足重,”一个绸缎商人摇头叹息,“再这样下去,生意没法做了。”
此刻的东宫,太子李承乾正坐在书案前,面前摆着三堆不同品相的铜钱。他拾起一枚边缘几乎磨平的旧钱,又掂了掂一枚新铸却明显轻飘飘的私钱,眉头紧锁。
“殿下,这是今日从市集收来的。”詹事杜正伦呈上一份奏报,“长安东西两市,私铸铜钱已占流通三成以上。更糟的是,就连官铸钱币,因百姓常锉边取铜,重量亦不足。”
李承乾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透过雕花木窗,他能看到远处市集的炊烟袅袅。“私铸泛滥,铜料稀缺,钱币轻劣……如此下去,物价腾涌,百姓何以为生?”他转身,目光坚定,“传户部尚书、工部侍郎及将作监大匠,一个时辰后议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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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时辰后,东宫议事厅内气氛凝重。
户部尚书刘政会率先发言:“殿下,自隋末战乱以来,铜矿开采不足,铜料稀缺。加之前朝‘五铢钱’沿用已久,百姓已习惯锉边取铜,一枚新钱流通不过三年,便轻去一二分。”
工部侍郎补充道:“私铸者更甚。他们或以铅锡掺杂,或直接减重铸造,一枚私钱往往只有官钱七成重,利润惊人。”
将作监大匠宇文恺是位须发花白的老工匠,他默默听着,手中不停摩挲着几枚钱币。
李承乾忽然问:“宇文大匠,若让您铸钱,如何既省铜料,又防锉边?”
宇文恺沉吟片刻:“回殿下,防锉边需加厚外廓。但如此一来,耗铜更多。”
“若……将中间孔洞加大呢?”李承乾眼睛一亮。
众人皆是一愣。
李承乾走到案前,取过纸笔,迅速勾勒起来:“你们看,如今铜钱孔小,穿绳不便,百姓常用绳索强行穿过,磨损孔缘。若我们将孔加大,外廓加高,同样重量的铜,铸出的钱币看起来更大,穿绳也更便利。”
他画出一个圆形方孔的钱币草图,中间的方孔明显比传统钱币大了一圈。
“这……”刘政会迟疑道,“孔如此之大,钱体如环,恐不结实。”
“非也。”宇文恺忽然开口,接过草图仔细端详,“殿下此法颇有巧思。孔加大后,外廓可做得更高,锉边难度大增。且同样铜料,因中空部分增大,钱币直径可扩大,看起来更显厚重。”老工匠眼中闪过赞赏之色,“只是工艺上需调整模具,确保铜液流动均匀,不致薄厚不一。”
李承乾笑道:“正是!而且你们想,孔大了,穿绳成串更便捷,商贾收纳、运输都省事。即便掉落在地——”他忽然将一枚铜钱掷于地上,铜钱滚动不远便倒下,“若是孔大钱轻,说不定还能滚得更远,捡拾都方便些!”
众臣先是愕然,随即有人忍不住轻笑。杜正伦摇头叹道:“殿下,这‘滚着捡’虽是有趣,但货币改革乃国之大计,岂能儿戏。”
“非儿戏,”李承乾正色道,“钱币之事,关乎百姓日用。若新钱既省铜料,又防私锉,且便于使用,何乐而不为?这中间的孔,看似简单,实则大有学问。”
他环视众人:“传令将作监,先铸三版样钱:一版孔稍大,一版孔适中,一版孔极大。各铸千枚,投放西市试用。同时,命户部拟定告示,旧钱限期兑换新钱,兑换期内,旧钱仍可按实际重量流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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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日后,西市一角悄然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兑换点。三筐不同孔径的新钱摆在案上,引得路人纷纷驻足。
“这钱模样古怪,中间这么个大洞,像筛子似的!”一个卖菜老农拿起一枚“孔极大”版的钱币,对着阳光照看。
负责讲解的小吏耐心道:“老人家,这孔虽大,但您掂掂,重量与旧钱相当。您看这外廓高起,想锉边都难。而且孔大穿绳方便,您收摊时一串就拎走了。”
旁边一个行商试了试,将五十枚新钱用麻绳一穿,果然顺手许多。“有点意思。这钱轻吗?”
“与旧官钱等重,但比那些私铸钱重多了。”小吏又指向另外两版,“这种孔适中的,看起来更顺眼些;这种孔稍大的,则折中。”
人群中有个精瘦的男子眼神闪烁,悄悄拿起几枚不同版别的钱币掂量,随即匆匆离去。他是长安地下私铸团伙的眼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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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夜,城南一处隐蔽的作坊里,几个工匠围着三枚新钱议论纷纷。
“加大孔洞,加高外廓……这法子确实刁钻。”一个老铸工摇头,“我们的锉边工具难以施力,若要仿铸,模具得全改。”
“改模具简单,难的是这设计省铜。”另一个年轻工匠掂着钱币,“同样重的铜,看起来更大,百姓易接受。我们若仿铸,要么做得更薄——但容易断裂;要么掺更多铅锡——但颜色声音都不对。”
为首的头目冷笑:“太子倒是会算计。但他忘了,咱们能改,就能仿。加大孔洞?那咱们就铸孔更大的,再薄些,反正穿绳用,不易发觉。”
“不可。”老铸工忽然道,“你们看这钱币边缘,有细微斜度。若我们铸得太薄,叠放时容易倾斜,商贾点数时立刻就会发现。”
作坊内一时沉默。新钱的设计,似乎比想象中更难破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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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过半月,李承乾在东宫听取各方反馈。
杜正伦呈上奏报:“西市试用,百姓最喜‘孔适中’版。‘孔极大’版虽穿绳最便,但有人担心不结实;‘孔稍大’版则改进不明显。此外,私铸仿制已有出现,但工艺粗糙,易辨认。”
刘政会补充:“兑换首十日,收回旧钱三十万枚,其中轻劣私钱占四成。市面物价略有稳定,但仍有商贾观望。”
宇文恺则带来实物:“殿下请看,这是私铸仿品。”他递上几枚钱币,“孔洞大小不一,边缘无斜度,且叠放不稳。老臣建议,在钱币背面加铸星月纹,既增美观,又添仿制难度。”
李承乾接过仿品,果然粗劣。“好,就定‘孔适中’版为最终样式,背面加铸星月纹。另,传令各州,新钱统称‘开元通宝’,不再以重量为名。”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抹狡黠:“再补充一点:新钱穿绳后,每贯千文,绳索两端各留三寸余长,染以不同颜色——官兑为红,民同为蓝。如此,若有大宗交易,不必解绳点数,一看颜色便知是官兑足重钱。”
众臣相视,皆露赞叹之色。这一细节,既防抽换,又便稽查,实在是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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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钱正式推行那日,长安东西两市设兑换点十余处。告示明确:旧钱限期三个月兑换,按实际重量折算;新钱“开元通宝”一律足重,官兑钱绳染红,民间自串可染蓝或其他色,但不得用红色。
最先涌向兑换点的是各大商行。绸缎商赵掌柜带着三大箱旧钱,看着伙计们清点、称重、兑换,最后拿到一串串红绳新钱,不禁感慨:“早该如此了。以往收钱得一枚枚掂量,如今看绳色便知,省了多少工夫!”
小民百姓则谨慎许多。卖胡饼的王老汉犹豫再三,才将积攒的三贯旧钱兑了。他摸着新钱上清晰的“开元通宝”四字,又看看高高的外廓,嘀咕道:“模样是怪,但确实实在。”
也有私铸者不甘心。几日后,市面出现了蓝绳串起的劣钱,试图混充足重。但很快就被识破——新钱外廓高,劣钱难以仿制那种挺拔的轮廓;且星月纹精细,私铸者无法完美复制。
更让私铸者绝望的是,新钱的流通速度远超预期。因其穿绳便捷,商贾更乐于使用,甚至出现了“非新钱不大量交易”的风气。大量旧钱被挤出市场,私铸的生存空间急剧缩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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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个月限期将至时,李承乾微服私访西市。
市面景象已大不相同。交易声中,新钱清脆的撞击声成了主旋律。他走到一个卖陶器的小摊前,随手拿起一只陶碗:“多少钱?”
“五文。”摊主是个中年妇人,麻利地提起一串蓝绳钱,“这都是自家串的,足重,您放心。”
李承乾递过一枚红绳钱上的单枚,妇人接过,也不掂量,直接投入钱箱。“客人是官兑钱啊,最近少见单枚流通的了,都整串用。”
“整串方便?”
“那可太方便了。”妇人笑道,“以往收摊,光数钱就得半个时辰。现在一提就走,第二日开摊,解开绳子就行。而且红绳官钱,进货时店家都认,有时还能稍便宜些——他们说省了验钱的工夫。”
李承乾满意地点点头,继续前行。在钱庄门口,他听到了更有趣的对话。
一个年轻商人正在兑换:“我要全部换成红绳官钱,再加付一成费用。”
钱庄伙计不解:“蓝绳的若足重,也是一样用,何必多付一成?”
商人摇头:“我要去洛阳谈笔大生意。带上红绳官钱,对方一看就知是足重可信的,谈价都有底气。这一成费用,买的是信誉。”
李承乾闻言,微笑离去。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——新钱不仅是一种货币,更是一套信用体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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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个月期满那日,户部呈上最终奏报:全国共兑入旧钱八百余万贯,其中私铸劣钱约占三成;新铸“开元通宝”已投放六百万贯,市面流通顺畅,物价较改革前平稳下降半成。
朝会上,曾有保守大臣质疑“孔方兄”模样古怪,有失体统。李承乾当时反问:“体统重要,还是百姓生计重要?钱币是用的,不是看的。如今市井流传一句话,诸位可曾听过?”
他环视群臣,缓缓道:“‘开元通宝,孔方之中有天地;红绳一串,买卖双方都放心。’这,便是民心。”
退朝后,李承乾独自留在殿内。他拿起一枚“开元通宝”,对着光线转动。阳光透过方孔,在地上投出一个规整的光斑。
杜正伦悄声进殿,见状笑道:“殿下仍在琢磨这钱孔?”
李承乾点头:“我在想,这孔看似空无,实则最有用了。穿绳、省铜、防伪、甚至……让人安心。”他将钱币放下,“治国之道,有时就在这些看似简单的设计里。不贪大求全,而在关键处用心,一个小小的改动,就能搅动整个天下。”
窗外,长安城炊烟再起。市井之中,新钱的叮当声连绵不绝,仿佛一曲崭新的乐章,正缓缓奏响一个时代的序曲。
而谁也不会想到,这枚中间有个大方孔的铜钱,将被后人称为“孔方兄”,成为钱币的代名词,流传千年。此刻,它只是安静地躺在太子手中,方孔之中,映出一片小小的、明亮的天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