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年号的余晖已然散尽,尽管新君尚未正式改元,但宫墙内外的时光,依旧固执地向前流淌。李承乾那套“逢三六九上朝”外加“零食续命”的做派,在经历了番薯风波和科举算学之争后,非但没有收敛,反而似乎更加“炉火纯青”。朝臣们从最初的震惊、愤怒、痛心疾首,到如今,竟也渐渐生出几分麻木的习以为常。只要这位陛下不闹出更离谱的动静,诸如把太极殿改成零食铺子之类,大家似乎也能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。
然而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李承乾自己想“躺平”,却总有人不愿让他彻底安生。
这一日,并非朝会之期,李承乾正窝在承恩殿御书房里,进行着他雷打不动的“午后零食与神游”固定项目。书案中央照例被琉璃瓜子钵、青瓷蜜饯罐和螺钿糖果盒占据,只留出一小角空地,象征性地放着几本他尚未(也大概率不会)批阅的奏折。他整个人陷在铺了厚厚软垫的椅子里,一只脚甚至随意地跷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,手里拿着一本不知从何处寻来的、讲述海外奇谈的杂书,看得津津有味,时不时还从旁边的碟子里拈起一块新进的、裹着糖霜的柿饼塞进嘴里。
阳光透过窗棂,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,空气中弥漫着零食的甜香和书籍的墨香,端的是惬意无比。
就在他读到某个海外岛国据说有会唱歌的巨蚌时,殿外传来一阵细碎而熟悉的脚步声,以及内侍低声的通传:
“大家,晋王殿下求见。”
李承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被打扰的不悦浮上心头。他这个九弟李治,性情温和,甚至有些怯懦,自先帝去后,更是深居简出,今日怎的突然跑来?
“让他进来吧。”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,目光并未从书页上移开,只是将跷着的腿放了下来,稍微坐正了一点点——仅限于一点点。
殿门被轻轻推开,一个身着亲王常服、身形略显单薄、面容清秀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年轻人,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,正是晋王李治。他进门后,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御书房内那与“庄重”二字毫不沾边的陈设,尤其是书案上那堆显眼的零食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,随即迅速垂下眼睑,恭敬地行礼:
“臣弟参见陛下。”
“行了行了,这儿没外人,拘什么礼。”李承乾摆了摆手,依旧看着书,随口问道,“九郎今日怎么有空到朕这儿来了?可是缺了什么用度?或是有人欺负你了?” 在他印象里,这个弟弟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,且多是些小事。
李治却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求知欲的神情,他犹豫了一下,才低声开口道:“皇兄,臣弟……臣弟近日在读《史记》和《汉书》,心中有些疑惑,关于……关于为君之道,御下之术……不知,不知皇兄能否……指点臣弟一二?”
“为君之道?”李承乾终于从书页上抬起了头,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,看向自己这个一向对政治不甚热络的弟弟。只见李治眼神清澈,带着真诚的困惑,不似作伪。
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问他李承乾“为君之道”?这简直是问道于盲,不,是问一只咸鱼如何腾云驾雾!
他本想随口打发几句,但看着李治那副认真又带着点怯生生的模样,再看看自己这满屋子的零食和摊开的闲书,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,如同池底冒起的气泡,咕嘟一下钻了出来。
他放下手中的杂书,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“和蔼可亲”却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,对着李治招了招手:
“来来来,九郎,坐到朕身边来。”
他指了指书案另一侧的一张绣墩。李治依言上前,有些拘谨地坐下,腰背挺得笔直,与李承乾那瘫软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李承乾身体前倾,双臂撑在堆满零食的书案上,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治,压低了声音,仿佛要传授什么不传之秘:
“九郎啊,你问为君之道?御下之术?”他嘿嘿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,“那些老头子们教的,什么勤政爱民、什么垂拱而治、什么恩威并施,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屁话!听着好听,做起来能累死个人!”
李治被他这粗鲁直白的开场白惊得瞪大了眼睛,嘴唇微张,似乎想反驳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李承乾不理会他的惊讶,顺手从书案角落那堆“尚未临幸”的奏折里,随便抽出了一本,摊开在李治面前。
“看好了,九郎,皇兄今日就教你点实在的,真正的‘帝王心术’,保证你以后……嗯,轻松自在!”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诱哄般的得意。
他用手指点着那份奏折——内容是某位刺史请求拨款修缮当地官学的。
“你看这种奏折,”李承乾用一种资深人士的口吻说道,“废话连篇,核心就是要钱。你若是按部就班去看,去查证,去权衡,累不累?”
李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
“所以,要有诀窍!”李承乾拿起那支御笔,在奏折末尾空白处,唰唰写了三个字——“知道了”。
写完后,他得意地看向李治:“看明白了吗?‘知道了’!”他拖长了音调,“这意思就是——‘朕已阅,此事……原则上同意,你们看着办吧!’ 省时省力,皆大欢喜!”
李治似懂非懂,眨了眨眼。
李承乾又抽出另一本奏折,是某个御史弹劾地方官员贪腐的。“这种,麻烦!”他皱了皱眉,“牵扯人多,查证起来没完没了,还容易惹一身骚。”他提笔,在这本奏折上写了两个字——“再议”。
“ ‘再议’!”他解释道,“这就是告诉你,这事儿朕知道了,但是……嗯,时机未到,或者证据不足,或者……朕懒得管!总之,先搁着!相当于……驳回了!”
李治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,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。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、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和一支小毛笔,开始认真地记录起来,嘴里还念念有词:“‘知道了’……是同意……‘再议’……是驳回……”
李承乾见状,更加来劲了。他又拿起一本内容更为复杂、涉及边疆部落安抚政策的奏折,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,提笔写下了三个字——“问大哥”。
“这个最妙!”他几乎要拍案叫绝,“ ‘问大哥’!看见没?意思是——这事儿太复杂,或者牵扯太大,朕……嗯,需要咨询一下长孙司空(舅舅)的意见!完美地把难题甩出去!让他去头疼!”
御书房内,兄“谆谆教导”,弟“虚心受业”,气氛竟是前所未有的“和谐”。只是这授课内容,若是让外面那些皓首穷经、恪守礼法的老臣们听了去,只怕当场就要气晕过去几个。
就在这时,李治记录完毕,抬起头,目光无意中扫过李承乾刚才批阅过(如果那能算批阅的话)的几份奏折。他忽然注意到,在其中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折末尾,除了那个随性的“圈”(这是李承乾的另一大发明)之外,旁边还极其不起眼地、用更细的朱笔写了三个小字——“想吃糖”。
李治眨了眨他那双清澈而无辜的大眼睛,指着那三个字,抬起头,十分好学、十分认真地问道:
“皇兄,那……这‘想吃糖’……又是什么意思呢?是暗示漕运官员进贡甜食吗?还是另有什么深意?”
“……”
正说得口干舌燥、准备拿起旁边蜜饯润润嗓子的李承乾,动作猛地僵在了半空。
他低头,看着奏折上那三个自己当时大概是走神馋虫上脑、无意识写下的字,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精彩。那是一种混合着被戳破的尴尬、哭笑不得以及一丝“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”的无奈。
他张了张嘴,想编个什么高深莫测的理由糊弄过去,比如“此乃暗语,意指此事需甜蜜解决”之类的,但看着李治那双充满求知欲、清澈见底、毫无杂质的眼睛,他忽然觉得任何掩饰都是对这“课堂”气氛的亵渎。
他悻悻地放下蜜饯,伸出手,用力揉了揉李治的脑袋,把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都揉乱了些,用一种半是恼羞成怒、半是维护专属特权的语气说道:
“那个……不算!那是朕……是朕的专属批语!你……你不许学!更不许用!”
看着李治似懂非懂、却依旧乖乖点头的模样,李承乾忽然觉得,教弟弟“摸鱼”似乎也挺有意思。至少,比面对那些古板的老臣和冰冷的奏折,要轻松愉快得多。
他重新瘫回椅背,抓起一块柿饼,塞进嘴里,甜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。目光扫过窗外明媚的春光,又看了看身边认真整理笔记的弟弟,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:
或许……把这“摸鱼经”多传授一点给九郎,将来自己是不是就能……更轻松一点?
这个念头,如同春日的柳絮,轻轻飘过,却在他心底,留下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