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二十三年的盛夏,来得格外酷烈。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,灼热的日光炙烤着朱墙碧瓦,连太极宫深阔的殿宇也难以抵挡这无孔不入的暑气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,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。
御榻上的李世民,病情在暑热的催逼下,似乎又沉重了几分。咳嗽愈发频繁,面色也愈发晦暗。太医署的圣手们轮番诊视,汤药进了无数,却如同石沉大海,只能勉强维系着那日渐微弱的生机。朝臣们虽不敢明言,但那份压抑在平静表象下的忧虑,已如暗流般在朝堂涌动。
最终,在一众近臣的劝谏下,李世民决定移驾终南山翠微宫避暑。那里山势清幽,林木葱茏,或许能借几分山间的清凉,缓一缓这沉疴。
圣驾出巡的仪仗,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威严与气度,旌旗招展,扈从如云。然而,细心之人不难发现,銮舆行进的速度比以往慢了许多,护卫也更加严密,透着一股小心翼翼。
李承乾也在随行之列。接到谕令时,他正拄着拐杖,在东宫那方小小的庭院里,望着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、白得晃眼的天空发愣。他没有多问,也没有表露任何情绪,只是沉默地让王安和婉娘收拾了简单的行装。那根紫檀木拐杖,依旧是他形影不离的“伙伴”。
一路上,銮舆内不时传出压抑的咳嗽声,像重锤般敲在李承乾的心上。他骑着马,跟在銮舆侧后方不远不近的位置,目光时而掠过远处苍翠的山峦,时而落在眼前那辆承载着大唐天子、也承载着他复杂情感的华丽车驾上。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拂面,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茫然。
翠微宫坐落在终南山一处风景绝佳的山谷中,飞檐翘角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,清泉潺潺,鸟鸣幽幽,确实是个静养的好去处。然而,当圣驾抵达时,这座本该充满生机的离宫,却仿佛瞬间被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、肃穆而悲凉的薄纱。
李世民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含风殿内。殿宇依山而建,推开后窗,便能见到一道小小的瀑布如白练般垂挂而下,水汽氤氲,带来沁人的凉意。但再好的景致,也无法驱散殿内那日益浓重的药石气息和死亡阴影。
最初的几日,李世民的精神似乎因环境的改变而略有起色,偶尔还能在宫人的搀扶下,到殿外的廊下坐一坐,看看山景。他甚至召见过李承乾一次,问了几句路上的见闻,语气温和,却难掩中气的不足。李承乾垂首应答,言辞谨慎,目光始终避免与父皇直接接触。父子之间,隔着那根拐杖,也隔着数年来累积的冰层,相对无言。
但这点短暂的“好转”不过是昙花一现。山间的夜凉如水,终究敌不过体内积重难返的病根。不过旬日,李世民的病情急转直下,开始持续低烧,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,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,进食都变得极其困难。
含风殿内的气氛,一日比一日凝重。太医们进出时眉头紧锁,宫人们屏息凝神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所有随行的皇子、重臣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一种“大限将至”的预感,如同殿外山谷中的浓雾,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在这种时候,李承乾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。
他不再仅仅是在自己的居所等待传召,而是主动搬到了含风殿的偏殿,几乎是日夜不离地守在李世民的病榻前。
当他在王安的搀扶下,拄着拐杖,一步步艰难地走入含风殿,向负责照料陛下的内侍监王德提出这个请求时,王德愣住了,连躺在御榻上昏沉的李世民,似乎都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皮。
没有人知道这位行为“古怪”、与陛下关系僵硬的太子,此刻究竟是何用意。是终于悔悟,尽人子之孝?还是另有所图?探究、疑虑、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目光,从四面八方投来。
李承乾对这一切视若无睹。他脸上没有什么悲戚的表情,也没有什么刻意的殷勤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、却又异常执拗的平静。
他开始亲手做一些事情。
喂药时,他拒绝宫人代劳。他会先接过药碗,用银匙小心翼翼地搅动,感受着温度,然后才坐到榻边,用一只手臂微微撑起父皇沉重的头颅,另一只手稳稳地(那“鸡爪疯”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)将药汁一勺一勺地喂进去。动作有些笨拙,甚至偶尔会洒出些许,但他做得极其专注,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。每当李世民因药味苦涩而微微蹙眉,他的动作便会停顿一下,等那阵不适过去,再继续。
他还会拧干温热的帕子,为父皇擦拭额头、脖颈、手臂。那曾经执掌乾坤、拉得动强弓劲弩的手,如今枯瘦而无力,皮肤松弛地覆盖在骨节上,带着病态的温热。李承乾擦拭的动作很轻,很慢,指尖偶尔触碰到那嶙峋的腕骨,心中便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。他会避开那些敏感的部位,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。
他甚至会在李世民昏睡中因呼吸不畅而发出痛苦呻吟时,俯下身,用手轻轻拍抚他的胸口,像小时候自己生病时,母亲长孙皇后对他做的那样。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,只是沉默地、一下一下地拍着,直到那呻吟声渐渐平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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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举动,起初让王德和近侍们惶恐不安,想要接手,却都被李承乾无声地拒绝了。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守着,喂药,擦身,伺候便溺(尽管宫人坚持这由他们来做,但他会在旁搭手),困极了就在偏殿的榻上合衣小憩片刻,听到动静便立刻惊醒。
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。或许,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是愧疚?是补偿?还是在这生死关头,终于剥去了所有政治的外衣和父子间的龃龉,只剩下最原始的血脉相连与不忍?
或许,他只是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,做完一个儿子该做的事,为自己,也为榻上那个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人。
这一夜,山风似乎格外大些,吹得殿外的松涛阵阵作响,如同呜咽。含风殿内烛火通明,却驱不散那弥漫的沉疴之气。
李承乾刚刚为父皇擦拭完身体,换上了干爽的寝衣。他正要将水盆端开,一只枯瘦的手,却缓缓地、用尽力气般,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李承乾浑身一僵,动作顿住了。
他低下头,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。那双眼,不再有平日的锐利与威严,只剩下病痛折磨后的浑浊与疲惫,但此刻,却异常清明地、深深地望着他。
“乾儿……”
李世民的声音极其微弱,如同游丝,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。他抓着李承乾手腕的手,也在微微颤抖,几乎没什么力气,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执着。
李承乾没有说话,只是顺势在榻边跪坐下来,任由那只手抓着。他能感觉到父皇掌心那异常的温度和干燥粗糙的皮肤。
李世民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,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眉眼深深地刻印下来。那目光里,有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,有欣慰,有愧疚,有遗憾,有不舍……
良久,他才又艰难地开口,声音断断续续,却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李承乾的心上:
“朕……朕对不起你……”
李承乾的睫毛猛地颤抖了一下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。
“……小时候……”李世民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,仿佛穿越了时光,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景象,“……对你……太严了……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、毫不掩饰的悔意。
“总想着……你是嫡长子……是储君……不能有半分差错……逼你读书……逼你习武……逼你……像朕一样……”
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。李承乾下意识地伸手,想去拍抚他的背,手却停在半空,有些无措。
李世民缓过气,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承乾脸上,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卸下所有帝王面具后的、纯粹的父爱。
“却忘了……你还只是个孩子……忘了问你……累不累……怕不怕……”
“乾儿……”他的手又紧了紧,虽然依旧没什么力气,“朕……不是个好阿耶……”
最后几个字,轻得几乎听不见,却像一道惊雷,在李承乾的脑海中炸响!
刹那间,所有的伪装,所有的怨恨,所有用冷漠和自毁筑起的堤坝,在这句迟来了太久的道歉面前,土崩瓦解,溃不成军!
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童年记忆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至——深夜灯下苦读时父皇严厉的考较;校场上因一招失误而被斥责的委屈;生病时渴望关怀却只得到“储君当坚毅”的勉励……所有的委屈、压抑、不被理解的痛苦,在这一刻,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他一直以为父皇不懂,不在乎。却原来,他都懂。他只是……用了他认为正确的方式,而那方式,太过沉重,几乎压垮了年幼的他。
泪水,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。不是嚎啕大哭,而是无声的、滚烫的泪珠,顺着李承乾苍白的脸颊滑落,一滴,两滴……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也滴落在李世民明黄色的寝衣袖口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哽咽着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想说“没关系”,想说“儿臣明白”,想说“阿耶,别说了”……可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,最终只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水和肩膀无法抑制的轻颤。
他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、向他袒露内心最深歉疚的父亲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那个在他心中如同山岳般巍峨、也如同山岳般冷酷的帝王,原来也会老,也会病,也会……后悔。
父子二人,一个躺在病榻上,用尽最后的力气忏悔;一个跪在榻前,泪流满面,无言以对。含风殿内,烛火摇曳,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,仿佛一幅定格了所有爱恨纠葛、遗憾与原谅的悲伤画卷。
殿外,山风依旧,松涛如海。这翠微宫的夏夜,清凉如水,却承载着人间至深至沉的情感,以及,那无可挽回的、正在一点点流逝的生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