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二十三年的春日,似乎格外吝啬它的暖意。东宫的庭院里,几株晚开的玉兰挣扎着吐出些惨白的花苞,在料峭寒风里微微颤抖,了无生气。连婉娘精心打理的几盆兰草,也显得蔫蔫的,失去了往日的青翠欲滴。
一种无形的、沉闷的压力,并非来自可见的威胁或具体的诏令,而是如同逐渐弥漫的浓雾,从太极宫的方向,一点点渗透过重重宫墙,笼罩了整个东宫。宫人们行走交谈的声音都自觉地压低了几分,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、对未来无所适从的谨慎。连王安那张惯常古井无波的脸上,也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。
李承乾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变化。这变化并非一朝一夕,而是像水滴石穿,缓慢却坚定地侵蚀着他用“自毁”筑起的那道脆弱防线。父皇已经许久未曾召见他,甚至很少在公开场合提及他。朝堂之上,关于魏王李泰如何贤明、如何得士子之心的议论,似乎也更加肆无忌惮了些。然而,与之相对的,却是长孙无忌等一批老臣,对他这个“残疾”太子愈发表现出一种近乎固执的、程式化的恭敬。
这种诡异的平静,比之前的狂风骤雨更让他心悸。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,海啸来临前退潮的沙滩,充满了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。
他的腿疾,似乎也在这沉闷的氛围中“加重”了。如今即便是在东宫内行走,也愈发依赖那根紫檀木拐杖,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、艰难。有时,他会屏退左右,独自一人拄着拐,站在空旷的庭院中,仰头望着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、灰蒙蒙的天空,一站就是许久。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,连婉娘也不敢轻易打扰。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,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命运转折的气息,焦躁,不安,却又无力挣脱。
是夜,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不期而至,敲打着殿顶的琉璃瓦,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,如同无数蚕在啃噬桑叶,更添了几分春夜的寂寥与清寒。
李承乾躺在寝殿的床榻上,辗转反侧。窗外的雨声搅得他心神不宁,白日里强装的麻木与冷漠在夜深人静时土崩瓦解,露出内里 raw 的、未经伪装的惶惑。父皇病重的消息,即便被严格封锁,又怎能完全瞒得过他?那些闪烁的言辞,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,都像一根根细针,刺探着他紧绷的神经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。意识在疲惫与焦虑中沉浮,最终,被拖入了一个光怪陆离、却又无比清晰的梦境。
梦里,没有雨声,只有一种过分明亮的、仿佛被水洗过的天光。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极其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地方——太极殿。
殿内空无一人。不,并非空无一人,而是那些往日里肃立两旁的文武百官、内侍宫人,此刻都变成了模糊的、无声的影子,如同壁画上的人物,静静地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。殿宇依旧宏伟,金砖依旧光亮,沉水香的气息却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、带着灰尘和腐朽意味的味道,像是许久未曾通风。
他低头,发现自己并未拄拐。那条“有疾”的腿,竟稳稳地站立着,仿佛从未受过伤。他身上穿的,也不是太子的常服或朝服,而是一身……他不敢细想,只觉得那布料异常沉重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就在这时,一阵缥缈的、如同来自九天之外的礼乐声响起,庄严,肃穆,却透着一股子冰冷的寒意。几个看不清面容、身着内侍服饰的身影,如同鬼魅般无声地飘到他面前。他们手中,捧着一套衣物。
那是一件袍服。
明黄色的。
上面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、栩栩如生的龙纹!在梦境内诡异的天光下,那些龙鳞反射着刺目的光芒,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衣而出,直上云霄!
龙袍!
是皇帝的龙袍!
李承乾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,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,瞬间浇遍全身,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。他想后退,想逃离,想大声呼喊,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,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绑,钉在了原地。
那几个内侍的影子,开始动作僵硬地为他更衣。冰凉的、沉甸甸的龙袍,一点点套在他原本的衣物之外。那重量超乎想象,仿佛不是丝帛,而是千斤重的铁甲,压得他脊背生疼,几乎要弯曲下去。领口束紧,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束缚感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龙纹刺绣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皮肤,带来一阵阵战栗。
不!
不要!
他内心在疯狂地呐喊,抗拒着这强加于身的、象征着至高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枷锁的袍服。
然而,梦境的进程不容他反抗。龙袍加身,那几个内侍的影子又捧来一顶同样明黄色、前后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冠冕——天子冕旒!
当那顶沉重的冠冕戴在他头上的瞬间,视野被晃动的玉珠分割得支离破碎。他被迫抬起头,望向那高高在上的、空悬的御座。
不知何时,御座不再空悬。
一个人影,背对着他,端坐在那龙椅之上。那身影,伟岸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凉,穿着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龙袍,戴着一样的冕旒。
是父皇!
李承乾心中剧震。
那身影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身来。
然而,李承乾看到的,却不是父皇平日里或威严、或温和、或失望的面容。那张脸,模糊不清,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浓雾,唯有那双眼睛,异常清晰——充满了无尽的疲惫,深不见底的孤寂,还有……一种仿佛洞悉了一切、却又带着深深遗憾的复杂目光,正静静地、沉重地注视着他。
那目光,像是在审视,像是在托付,又像是在……告别。
紧接着,梦境陡然翻转!
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,已经坐在了那冰冷的、坚硬的龙椅之上!沉重的龙袍和冕旒压得他动弹不得。他向下望去,原本空荡模糊的大殿,瞬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!文武百官,宗室勋贵,全都清晰可见,他们穿着整齐的朝服,如同潮水般跪伏在地,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:
“陛下万岁!万岁!万万岁——!”
那声音震耳欲聋,充满了力量,却也带着一种将他彻底孤立、推向万丈悬崖的恐怖。他看不到他们的脸,只能看到一片片低伏的脊背,如同沉默的、随时可能将他吞噬的浪潮。
孤独。
彻骨的、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冷,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,刺入他的骨髓。这龙椅,这龙袍,这万岁之声,构筑的不是荣耀的巅峰,而是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孤绝之坟!
他想站起来,想扯掉身上这沉重的束缚,想对着下面所有人大喊:“我不是!我不要!”
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。他只能僵硬地、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,感受着那象征着天下至尊的龙袍,如何一点点吸走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温度与自由。
“不——!”
一声嘶哑的、充满了极致惊恐的呐喊,终于冲破了梦魇的禁锢,从李承乾的喉中迸发出来。
他猛地从床榻上惊坐而起,胸口剧烈起伏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额头上、脊背上,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。寝殿内一片黑暗,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依旧,提醒着他现实的所在。
“殿下!您怎么了?” 守在外间的婉娘和王安被惊动,慌忙掌灯进来。昏黄的灯光下,只见李承乾脸色惨白如纸,眼神涣散,充满了未曾褪去的惊惧,双手死死地攥着胸前的寝衣布料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
“殿下?”婉娘担忧地靠近,用手帕轻轻擦拭他额头的冷汗,触手一片冰凉。
李承乾猛地挥开她的手,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。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扫过婉娘和王安焦急的脸,最终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身上,又猛地低头,反复确认自己穿的只是寻常的白色寝衣,而非梦中那件沉重刺目的明黄龙袍。
没有龙袍。
没有冕旒。
没有跪拜的群臣。
没有父皇那疲惫而复杂的眼神。
可是,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了!那龙袍加身的沉重与窒息,那坐在龙椅上的孤绝与冰冷,那山呼万岁声中的无边恐惧……每一个细节,都如同用烧红的烙铁,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!
他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,看着掌心,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龙纹刺绣的粗糙触感。
“不会的……不会的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沙哑而破碎,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,“怎么可能……怎么会真的……要穿龙袍了吧?”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如同疯长的藤蔓,瞬间缠绕了他的整个心神。父皇的病重,朝局的诡异平静,长孙无忌那看似维护实则将他牢牢按在太子之位上的举动……这一切的一切,似乎都在指向那个他拼命抗拒、甚至不惜用“自毁”来逃避的终点!
那个在梦里都让他恐惧战栗的终点——穿上龙袍,坐上龙椅,成为这大唐帝国新的、孤独的统治者。
婉娘和王安看着他失魂落魄、语无伦次的样子,心中充满了担忧,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。他们只能默默地守在一旁,看着这位年轻的太子,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,被一个无比清晰的预言之梦,击碎了所有伪装出来的平静,露出了内里最 raw 的惊惶与无措。
窗外的雨,不知何时渐渐停了。但东宫寝殿内的寒意,却并未随之散去。李承乾蜷缩在床榻一角,双臂紧紧抱住自己,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梦境蔓延到现实、无孔不入的冰冷与恐惧。
天,快要亮了。
而那个梦魇,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,才刚刚开始收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