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望大朝上那惊天动地的一摔,连同太子殿下那声石破天惊的“我的糖掉了”,如同长了翅膀一般,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,席卷了整个长安城的权力中枢。这一次,不再是窃窃私语的流言,而是无数双眼睛亲眼目睹的“事实”。太子李承乾,不仅在身体上成了一个需要拐杖支撑的“残废”,在精神上,似乎也出现了令人忧心的、不可逆转的“问题”。
太极殿前那荒唐而又令人心酸的一幕,像一根尖锐的刺,深深扎进了皇帝李世民的心头。退朝之后,他独自坐在两仪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,久久未曾动弹。殿内侍立的宫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,生怕惊扰了御座上那位面色沉郁的帝王。
李世民闭上眼,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李承乾趴在地上,不顾仪态、不管群臣目光,只焦急寻找那块脏污饴糖的画面。那眼神里的急切和委屈,那般纯粹,那般……稚拙,与他记忆中那个聪慧、骄傲、甚至带着几分锐气的嫡长子,判若两人。
是装的吗?
这个念头再次浮现,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。
若是装的,何至于此?何须在百官面前,将自己身为储君最后一丝尊严都碾碎在地?那摔下去的一跤,结结实实,做不得假;那脱口而出的“糖掉了”,更是毫无逻辑,与任何政治算计都格格不入。
可若不是装的……那他的乾儿,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帝国继承人,难道真的……疯了?
一种混杂着心痛、失望、愤怒和深深无力的情绪,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李世民。他想起承乾幼时,骑在自己脖子上,挥舞着小手,咿呀学语的可爱模样;想起他初启蒙时,对着《论语》侃侃而谈的聪颖机敏;想起他年少时在校场上纵马驰骋、箭无虚发的英姿勃发……那些画面越是清晰,眼前这个拄着拐杖、神情恍惚、为了一块糖而失魂落魄的儿子,就越是显得刺眼,越是让他心如刀绞。
“陛下,”内侍监王德小心翼翼地上前,低声禀报,“太子殿下……已经返回东宫了。太医署那边……”
李世民猛地睁开眼,眼中布满了血丝,声音沙哑:“让太医令去看了吗?”
“去……去过了。”王德硬着头皮回答,“太医令说,殿下腿伤旧疾确有反复,需静养。至于……至于心神方面,脉象浮滑,似有郁结之气阻塞心窍,但……但具体情况,难以断言,或许是……是受了极大刺激所致。”
“刺激?”李世民喃喃重复着,眼神骤然锐利起来,“什么刺激?是朕给他的压力太大?还是这东宫之位,本就是天下至艰至险之地,将他逼成了这般模样?!”
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,带着帝王的怒意,也带着一个父亲深藏的痛苦。他挥了挥手,示意王德退下。他需要静一静,需要好好想一想,该如何对待这个似乎已经“不堪造就”的儿子。
然而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接下来的几日,关于太子“癫症已深”、“不堪储位”的议论,开始从私下蔓延到了一些正式的场合。虽然无人敢在奏章中明言,但那种弥漫在朝堂之上的、心照不宣的氛围,却比任何直白的攻击都更令人窒息。某些原本就与魏王李泰亲近,或是对太子有所不满的官员,言语间也开始变得意味深长。
李世民冷眼看着这一切,心中的烦躁与日俱增。他知道,必须有一个了断了。无论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,还是为了他这个让人操碎了心的儿子。
这一日,午后,李世民没有摆弄任何仪仗,只带了王德和两名贴身侍卫,悄然来到了东宫。
他没有让人通报,径直走入。东宫内的气氛,比之外界传言更加沉郁。宫人们行走无声,脸上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。庭院中的花草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机,显得有些蔫头耷脑。
在通往正殿的回廊下,李世民看到了李承乾。
他正坐在一张石凳上,背对着来路,依旧是那身常服,那根紫檀木拐杖斜倚在石桌旁。他并没有做什么,只是静静地坐着,望着庭院中一株开始凋谢的玉兰花,背影单薄而落寞。阳光透过廊柱,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,竟透出一股暮气沉沉的苍凉。
李世民的脚步顿住了。他没有立刻上前,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儿子的背影。不过月余,这孩子似乎又清减了许多,连肩膀的轮廓都显得有些嶙峋。那日在大朝会上看到的荒唐与“痴傻”,此刻在这静谧的午后,化为了无声的、沉重的压抑,一点点攥紧了李世民的心脏。
他想起多年前,也是在这东宫,小小的承乾追着一只蝴蝶,笑得如同这春日最明媚的阳光,跑累了,便会扑进他的怀里,用软糯的声音喊着“阿耶”……那些温暖的记忆,与眼前这孤寂萧索的背影形成了残酷的对比。
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尖,李世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。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不曾退缩,在朝堂上驾驭群臣雷厉风行的铁血帝王,此刻,看着自己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变成这般模样,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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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头的哽咽,放重了脚步,走了过去。
听到脚步声,李承乾缓缓回过头。看到是李世民,他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,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。他挣扎着想要拄着拐杖起身行礼,动作笨拙而艰难。
“不必了。”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他快步上前,按住了李承乾的肩膀,阻止了他的动作。他的手,能清晰地感受到儿子肩膀骨骼的硬度,以及那下面透出的、一种缺乏生气的冰凉。
父子二人,一站一坐,一时无言。只有风吹过庭院树叶的沙沙声,更衬得此间寂静。
良久,李世民才艰难地开口,声音低沉而缓慢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巨石下挤出来的:“乾儿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紧紧锁在李承乾苍白而缺乏表情的脸上,那眼底下的青黑,显示着他连日来的糟糕睡眠。
“这里没有外人,只有阿耶和你。”李世民换上了久违的、属于父亲的称呼,试图打破那层冰冷的隔阂,“告诉阿耶,你……你到底怎么了?是不是这储位……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了?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,近乎恳求的意味:“如果……如果实在辛苦,如果……你真的不想要了……别硬撑了,乾儿。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,阿耶……心里疼。”
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极其艰难,那是一个帝王极少流露的脆弱,也是一个父亲最真实的心声。他看着儿子如今这“狼狈”不堪、尊严扫地的模样,宁愿他做一个平安喜乐的闲散亲王,也好过被这沉重的枷锁活活逼疯、逼死!
李承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。他垂着眼睑,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,遮住了他眼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。父皇的这句话,这声“心里疼”,像是一根针,精准地刺破了他层层包裹的硬壳,触及到了内里最柔软、也是最疼痛的地方。
有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想要放弃这荒唐的“自毁”计划,想要扑在父亲怀里,将所有的委屈、愤懑、不甘和恐惧都倾泻出来。
但是,他不能。
他想起了杨妃那看似温婉实则凌厉的眼神,想起了朝臣们那闪烁不定的目光,想起了魏王李泰那日益增长的声望和势力,更想起了自己那无法言说、也不被理解的痛苦与坚持。
这东宫,早已不是温暖的港湾,而是漩涡的中心。退一步,或许能暂时喘息,但随之而来的,可能是更凶险的万劫不复。他既然已经选择了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自保,或者说,来反抗,那就没有回头路了。
他猛地抬起头,迎上李世民那双泛红、带着痛惜和期盼的眼睛,脸上所有的麻木瞬间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、燃烧般的激烈。他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、坚定,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,打断了李世民尚未说完的话:
“父皇!”
“我不当太子!”
这六个字,如同六支冰冷的弩箭,猝不及防地射入了李世民的胸膛!他脸上的痛惜和柔软瞬间凝固,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所取代。
他以为会看到儿子的犹豫、挣扎,或者至少是如释重负的沉默,却万万没想到,得到的竟是如此直接、如此干脆、如此……大逆不道的拒绝!
一股被忤逆的怒火,夹杂着更深的心痛和一种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恐慌,猛地窜上了李世民的心头。他眼中的湿意瞬间被帝王固有的威严和固执所取代,脸色沉了下来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:
“胡闹!”
他上前一步,目光如炬,紧紧逼视着李承乾,仿佛要将他看穿:“国之储君,岂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?!你是朕的嫡长子!是大唐名正言顺的太子!这是你的责任,是你的宿命!”
他的声音在大殿回廊下回荡,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,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对于既定秩序和维护自身权威的执着。
“你以为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,就可以甩掉这一切了吗?”李世民指着李承乾身边的拐杖,指着他那条“有疾”的腿,语气激烈,“李承乾,你给朕听清楚了!”
他一字一顿,如同在金殿之上颁布不可违逆的诏书:
“不行!就算你瘸了!废了!只要朕还活着,只要你还是朕的儿子,你就是大唐的太子!这一点,谁也改变不了!你想逃?休想!”
最后“休想”两个字,如同惊雷,炸响在李承乾的耳边,也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。
他看着父亲那双因为愤怒和某种偏执而灼亮的眼睛,那里面有关心疼爱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,只剩下帝王的威严和不容反抗的意志。
李承乾脸上的激烈神色,如同潮水般退去,重新变回了那种死水般的麻木,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,更加绝望。他缓缓地、缓缓地垂下头,不再看他的父皇,也不再发一言。
只是那紧紧握着拐杖、指节泛白的手,微微颤抖着,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。
李世民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、以沉默对抗的模样,胸口剧烈起伏,最终,他深深地、带着无尽疲惫与怒火地看了儿子一眼,猛地拂袖转身,大步离去。那背影,依旧挺拔,却带着一种僵硬的、被深深刺伤后的孤傲。
父子之间,这一场关乎帝国未来的对峙,没有赢家。只有一道更深、更难以愈合的裂痕,在这一刻,被彻底凿开,横亘在了彼此的心间。
回廊下,只剩下李承乾一人,独自坐在石凳上,如同一座渐渐失去温度的雕像。阳光依旧,花香隐约,却再也照不进他那片冰封的心湖。
他输了。
或者说,他和他父皇,都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