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日光,已带上了几分初夏的暄暖,透过东宫正殿雕琢繁复的支摘窗,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,投下一片片细碎而明亮的光斑。殿内空间深广,柱础皆是上好的白玉,帷幔用的是最新的吴绡,沉水香清冽安神的气息,从角落的错金博山炉中袅袅逸出,与窗外隐约飘来的、已近尾声的荼蘼花香交织在一起,氤氲出一种静谧而端丽的储君威仪。
太子李承乾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矮榻上,一身月白常服,衬得他面容清俊,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阴郁,连带着那双本应神采飞扬的眸子,也显得沉寂了许多。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摊开的《孙子兵法》,竹简的微凉质感透过皮肤传来,却似乎丝毫未能驱散他心头的烦躁。
内侍省副总管,皇帝身边得用的老宦官王安,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不远处,眼观鼻,鼻观心,如同殿内一尊沉稳的摆设。只有那偶尔微微颤动的眼皮,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。他知晓今日杨妃宫中的使者要求,更知晓自家殿下对此事的态度,这东宫的宁静,怕是要被打破了。
果然,殿外传来一阵细碎而规律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。一名身着浅碧色宫装、举止端庄的女官,在东宫引路内侍的带领下,缓步走入殿中。她身后还跟着两名捧着锦盒的小宫女,低眉顺眼,姿态恭谨。
“奴婢含章殿掌事女官郑氏,奉杨妃娘娘之命,参见太子殿下。”女官声音清越,礼数周全,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、属于得势宠妃近侍的矜持笑容。
李承乾眼皮都未抬一下,只是从鼻子里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那态度,疏离得近乎失礼。
郑女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,随即又迅速恢复自然。她在宫中浸淫多年,深知这位太子爷的脾气,近来是越发难以捉摸了。她定了定神,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,温声道:“殿下,娘娘心念殿下,知殿下近来读书辛劳,特命奴婢送来新贡的庐山云雾茶,并一些时新糕果,聊表心意。”
王安适时上前,示意小内侍接过宫女手中的锦盒,口中代主子谢恩:“有劳郑姑姑,娘娘费心了,殿下心领。”
郑女官微微颔首,话锋却是一转,笑容愈发和煦,如同春水漾波:“娘娘还说,殿下如今已渐长成,英睿非凡,然身边总需知冷知热、品貌相当的贴心人照料。恰闻突厥使臣此次朝贡,意欲为我天朝上国结秦晋之好,献上其部族最璀璨的明珠——阿史那云公主。娘娘观那公主画像,真是英姿飒爽,与殿下之风华正相匹配。若殿下有意,娘娘愿在陛下面前……”
她的话语娓娓道来,如同精心排练过的戏文,每一个字都敲在李承乾的心上。突厥公主?联姻?他心中冷笑,杨妃这手伸得可真长,是想借此在朝堂之外再结强援,还是单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个她所能影响的人?无论是哪种,都令他心生厌恶。他李承乾的婚事,何时轮到旁人来指手画脚,更何况是怀着这等心思?
就在郑女官说到“天作之合”四字时,李承乾仿佛终于从兵书的沉浸中回过神来,他缓缓抬起头,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略显疲惫的茫然。他伸手,似乎想去端取旁边小几上那盏王安刚刚奉上、温度正宜人的雨过天青瓷茶盏。
殿内所有人的目光,都不自觉地随着他那修长的手指移动。
然而,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温润的瓷壁时,异变陡生!
那只手,竟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起来,如同秋风中被疾雨打残的枯叶,完全不受控制。手腕猛地一抖,指尖一颤,“啪嚓”一声脆响,清越刺耳,瞬间划破了殿内原本沉滞的空气!
那盏精美的茶盏,应声飞起,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,重重摔落在金砖地上,瞬间四分五裂。温热的茶汤与碧绿的茶叶泼溅开来,在光亮的地面上晕开一片狼藉的水渍,也溅湿了李承乾的袍角和郑女官的绣鞋边缘。
“哎呀!”李承乾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,脸上那点疲惫茫然瞬间被一种夸张的、近乎滑稽的惊恐所取代。他猛地收回那只“惹祸”的手,举到眼前,瞪大了眼睛,死死盯着它,仿佛在看什么极其可怕的怪物。
那只手,此刻仍在微微颤抖着,指尖蜷缩,姿态怪异。
“手……手滑了!”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、不自然的慌张,他抬起头,看向面前已然目瞪口呆的郑女官,眉头紧紧拧在一起,形成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,脸上写满了“苦恼”与“无奈”。
“郑姑姑,你瞧瞧,你瞧瞧!”他将那只颤抖的手伸到女官面前,仿佛要让她看个真切,“不瞒你说,我这手,最近总是不听使唤,好端端的就抖将起来,拿不住东西,连……连筷子都用不利索了!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“怪病”,最终,一个极其粗俗、与东宫典雅氛围格格不入的词,从他口中蹦了出来:“太医来看过了,说是……说是‘鸡爪疯’!对,就是鸡爪疯!你说说,这……这如何是好?”
“鸡爪疯”三个字,如同三记响亮的耳光,抽在郑女官的脸上,也抽在整个含章殿,乃至杨妃的脸面上。她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、剥落,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。她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里,先是茫然,继而涌上浓浓的荒谬之感。
鸡爪疯?!
东宫太子,陛下嫡长,未来的储君,得了……鸡爪疯?!
这简直是大唐开国以来,她听过的最离谱、最荒诞、最匪夷所思的借口!比市井无赖撒泼打滚的由头还要不堪!
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。落针可闻。
只有那摊碎裂的瓷片和蜿蜒的茶渍,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“意外”。
王安垂手站在一旁,眼观鼻,鼻观心,仿佛老僧入定,只是那微微抽动的嘴角,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情绪。侍立在殿角的几个小宫女内侍,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,拼命低着头,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胸口里,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。
郑女官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,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在宫中见惯了风浪,此刻如何看不出太子这是在故意推拒?只是这方式……这方式实在是……太侮辱人的智慧了!
她深吸一口气,试图挽回这彻底失控的局面,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殿下……殿下说笑了,殿下凤子龙孙,洪福齐天,怎会……怎会得此微恙?想必是近日操劳过度,休养几日便好了。联姻之事……”
她的话再次被李承乾打断。
只见李承乾仿佛“病情”骤然加重,那只颤抖的手猛地抽搐了一下,连带着半边身子都跟着一歪。他另一只手赶紧扶住额头,眉头紧锁,脸上露出痛苦之色,口齿也变得有些“不清”起来:“哎呦……不行不行,又来了!头晕,眼花……这手,它自己就要抽筋了!郑姑姑,你快回去禀报娘娘,就说承乾福薄,身染恶疾,实在……实在是配不上尊贵的阿史那云公主,万万不敢耽误了公主的终身!万万不敢啊!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将那只“鸡爪疯”的手缩回袖中,整个人歪在榻上,哎哎哟哟地呻吟起来,一副病入膏肓、随时可能厥过去的模样。
郑女官站在那里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精彩纷呈。她带来的那些象征杨妃“关怀”的锦盒,此刻仿佛成了无声的嘲讽。她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,只是僵硬地行了一礼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奴婢……告退。”
然后,几乎是脚步踉跄地,带着那两个同样魂不守舍的小宫女,迅速退出了东宫正殿。那背影,怎么看都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。
直到那抹浅碧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,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又持续了片刻。
忽然,屏风之后,传来一声极轻极清的笑声,如同玉珠落盘,打破了这片沉寂。
紧接着,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,从绘着山水墨韵的紫檀木屏风后转了出来。那是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,容颜清丽,眉眼间带着一股灵动的慧黠,此刻正用手掩着唇,眼角眉梢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。
“殿下这‘鸡爪疯’,发作得可真是时候,这演技……”她走到榻前,歪着头打量依旧歪在那里“呻吟”的李承乾,声音里满是揶揄,“怕是西市那演参军戏的名角,都要自愧弗如了。”
李承乾闻声,立刻停止了呻吟。他慢悠悠地坐直身体,脸上那夸张的痛苦和慌张如同潮水般退去,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清朗,甚至带上了一丝懒洋洋的、得逞后的惬意。哪里还有半分病态?
他伸手,一把揽住那黄衣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,轻轻一带,便将她带入怀中,坐在自己身侧。
“若非如此,”他低下头,额头轻轻抵着少女的额,声音低沉而温柔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怎能轻易打发走那些心怀叵测的说客?又怎能,守住我与婉娘你的一生一世之约?”
被他唤作婉娘的少女,脸上飞起一抹红霞,嗔怪地瞪了他一眼,那眼神却软得能滴出水来。她伸出纤指,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胸口:“就你会作怪!只是……这般落了杨妃的面子,她怕是更要记恨于你了。”
李承乾嗤笑一声,把玩着婉娘垂落的一缕青丝,眼神掠过一丝冷意:“她记恨便记恨。这东宫之位,坐得本就如履薄冰,难道还差她这一份记恨?我李承乾,绝不会让自己的婚姻,成为他们权力博弈的筹码。”
殿内,沉水香依旧静静燃烧,茶盏的碎片已被手脚麻利的内侍悄无声息地收拾干净。阳光移动,将相拥两人的影子拉长,投在光洁的地面上,仿佛交织成了一个紧密不可分的整体。
然而,殿外的天空,不知何时聚拢了些许薄云,将那暄暖的日光稍稍遮蔽,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。这东宫一时的宁静与温情,又能维持多久呢?那被“鸡爪疯”狠狠羞辱了的杨妃,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。更大的风浪,或许正在那含章殿中,酝酿积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