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个月的光景，在宫墙内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，却又似乎只是弹指一挥间。太极殿内那股沉疴之气，似乎被一股微弱却持续注入的生机，悄然冲淡了几分。变化，是先从最细微处开始的。
先是侍奉汤药的内侍发现，陛下那撕心裂肺、夜半常闻的剧烈呛咳，次数明显减少了。虽仍有咳嗽，但声音不再那般骇人，更像是寻常的、带着痰音的轻咳，不再让人听得心惊肉跳。
接着，负责记录天子起居注的官员注意到，陛下夜间惊醒、辗转难眠的时候少了些，虽然睡眠依旧不沉，但至少能连续安睡上一两个时辰。清晨起身时，那眉宇间积郁的、浓得化不开的疲惫，似乎也淡了一缕。
最大的变化，发生在一个午后。
连续阴霾了多日的天空，难得地透出几缕稀薄的阳光，懒洋洋地洒在宫苑湿润的石板路上。李世民竟主动提出，要去御花园里走走。
当这个消息传到东宫时，李承乾正在对着小厨房里仅剩的几筐有些干瘪的柑橘发愁。闻讯，他几乎是愣了片刻，随即丢下手中的柑橘，也顾不得换下那身沾着果渍的便服，匆匆赶往两仪殿。
他赶到时，李世民已经在内侍的搀扶下，慢慢走出了殿门。虽然依旧需要借力，步伐也显得虚浮缓慢，但比起半月前那个连起身都困难、终日缠绵病榻的模样，已是天壤之别。
最让李承乾心头一震的，是父皇的脸色。
不再是那种令人忧心的、缺乏生气的灰败与蜡黄，脸颊上竟隐隐透出了一丝极淡的、却真实存在的红润。尽管眼窝依旧深陷，皱纹也未曾减少，但那双眼睛里，久违地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彩，不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浑浊。就连那总是因痛苦而紧抿的嘴唇，线条也似乎柔和了些许。
阳光照在他身上，那身明黄色的常服似乎也不再显得空空荡荡，反而将他那份虽被病痛削弱、却依旧存在的帝王气度，勾勒出了几分轮廓。
“父皇……”李承乾上前行礼，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、混合着惊喜与难以置信的颤抖。
李世民看到他，脸上竟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、却真实存在的笑容。他松开内侍的手，朝着李承乾伸出了自己的胳膊。
“乾儿，来了？陪朕……走走。”
李承乾连忙上前，小心翼翼地扶住父皇的手臂。那手臂依旧瘦削，但握在手中，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无力，隐隐有了一丝温热的生机。
父子二人，沿着御花园清扫干净的小径，极其缓慢地走着。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，吹动着李世民花白的须发，他却并未像往常那样畏寒地缩起身体，反而微微仰起头，眯着眼，感受着那久违的阳光落在脸上的暖意。
他走得很慢，几乎是一步一顿，时不时还会停下来，微微喘息片刻。但每一步，都踏得比半月前要稳当。
“朕觉得……身子松快了些。”李世民缓缓开口，声音依旧沙哑，却少了那份令人心焦的气若游丝，“夜里咳得少了，胸口……也没那么憋闷了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一株萌发新绿的垂柳上，仿佛在确认这并非梦境。然后，他转过头，看向身旁扶着自己的儿子，那双有了些许神采的眼睛里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、近乎惊奇的赞赏。
“乾儿，你寻来的那‘不老糖’……”他顿了顿，似乎在回味那酸甜的滋味，语气肯定地说道，“真管用！”
李承乾的心猛地一跳，扶着父皇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。他看着父皇眼中那久违的、带着希望的光芒，一股混杂着欣慰、酸楚与巨大压力的情绪，瞬间涌上心头。这“疗效”……竟然真的出现了？是因为那些水果谷物里的“精华”？还是仅仅是因为父皇的心理作用，加上停了那些真正有毒的丹药，身体得到了喘息之机？
他不敢深想，只能含糊地应道：“父皇觉得有用便好。”
“有用！自然有用！”李世民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急切，他反手抓住李承乾的手腕，力道竟比之前大了不少，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渴求的光，“此等神物，定要多多备下！乾儿，你再给朕多弄些来！朕要日日服用！”
多弄些来？日日服用？
李承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。他眼前瞬间闪过东宫小厨房里那几筐即将告罄的柑橘，还有为了寻找上等桑葚和波斯枣几乎跑断腿的内侍，以及那耗费数日心力才能提取出一点点“精华”的繁琐过程……
再吃下去，莫说西域奇人要“穿帮”，怕是整个长安城乃至周边州县的柑橘、桑葚都要被他搜刮一空，引起市价波动了！到时候，御史台的奏本怕是要像雪片一样飞向父皇的御案，质询太子为何大量囤积果品……
这“不老糖”的产量，根本跟不上父皇这“日日服用”的需求啊！
“父皇，”李承乾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心中的窘迫与慌乱，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看似为父皇身体着想的、严肃认真的表情，“此物……此物虽好，然其性温和，重在固本培元，滋养乃徐徐之功，最忌操之过急，过量服用，恐……恐虚不受补，反伤根本。”
他搜肠刮肚，将平日里听太医们议论病情时记下的只言片语都用上了，力求让自己的说辞听起来可信。
“故而，”他语气坚定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“为你好”的架势，伸出一根手指，在父皇面前晃了晃，“需得限量。一天……仅此一颗。方能收潜移默化、水滴石穿之效。”
“一天……仅一颗？”李世民闻言，眉头微微蹙起，脸上明显露出了失望与不舍的神情，像个被限制了吃糖的孩子。他看了看儿子那“一本正经”的脸，又回味了一下口中似乎还残留的酸甜滋味，最终还是对“反伤根本”的担忧占了上风。
“……也罢。”他有些悻悻地松开手，叹了口气，“便依你，一日一颗。”
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景色，喃喃道：“徐徐之功……水滴石穿……嗯，有理。”
看着父皇接受了这个“限量供应”的规定，李承乾暗自松了口气，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细汗。这谎，是越撒越大了，也越来越难圆了。
他扶着父皇，继续在那稀疏的阳光下缓缓前行。父皇的气色确实好了些，这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欣慰。但随之而来的，是更深的忧虑。这用水果谷物堆砌起来的“疗效”，能维持多久？当父皇的需求越来越大，当食材供应难以为继时，他又该如何应对？
这“不老糖”，看似是希望，实则是一个更加脆弱的、建立在谎言和有限资源之上的泡沫。
他抬头看了看天空，那几缕阳光不知何时又被飘来的薄云遮住，天色重新变得阴沉。
前路，依旧迷雾重重。而他这个“制药太子”，只能硬着头皮，在这条自己开辟的、荒诞又心酸的路上，继续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