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最后一丝暖意，被齐王李佑谋反失败的肃杀之气涤荡得一干二净。长安城仿佛一夜入秋，连拂过朱雀大街的风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。当押解着李佑的囚车，在重兵看守下，辘辘驶入城门时，整座城市都陷入了一种屏息般的寂静。百姓们远远围观，指指点点，脸上交织着惊惧、好奇与一丝对天家秘辛的窥探欲。
没有盛大的献俘仪式，没有游街示众。囚车被直接押入了宫城深处，某个平日废弃不用、如今却显得格外阴森的偏殿。这里，即将成为审判一位亲王、一位皇子，也是李世民亲儿子的地方。
李世民下旨，所有在京的皇子，无论长幼，必须到场观刑——不，是观“训”。这并非公开的审判，而是一场关起门来的、血淋淋的家法，更是一场意图明确的、对所有人的警示。
偏殿内，光线晦暗。高大的殿柱投下沉重的阴影，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与一种陈旧的、近乎腐朽的气味。没有设置御座，李世民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殿心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。他的身后，是面色凝重、如临大敌的几位心腹重臣，如长孙无忌、房玄龄等。
皇子们陆陆续续到来，依照长幼次序垂手立于两侧。魏王李泰站在最前列，眉头紧锁，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凛然；晋王李治年纪尚小，被这肃杀气氛吓得脸色发白，紧紧攥着身旁内侍的衣角；其他如吴王李恪、蜀王李愔等，也都低眉顺眼，不敢发出丝毫声响，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。
李承乾来得不早不晚。他穿着一身近乎素白的常服，衬得脸色愈发苍白。他拖着那条不甚便利的腿，默默地走到太子应该站的位置，微微低着头，目光落在自己脚前那片布满细微裂纹的金砖地上，仿佛能从那纹路里看出花来。他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，像一滴试图融入大海的水。
殿外传来沉重的镣铐拖地声，由远及近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尖上。
两名身材魁梧的禁军侍卫，将一个人影半拖半架地押了进来，然后重重掼在殿心冰冷的地面上。
那是李佑。
曾经意气风发、骄纵跋扈的齐王，此刻披头散发，囚衣褴褛，身上带着鞭笞的伤痕和污秽。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，却被身后的侍卫死死按住脖颈，只能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势匍匐在地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不甘的嗬嗬声。
李世民的目光，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的箭，死死钉在李佑身上。他没有立刻发作，只是那样看着，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因这沉默而凝固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良久，那沉默终于被打破。一声压抑到极致、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低吼，如同受伤的雄狮，骤然炸响在空旷的殿宇中：
“逆子——！”
声音不大，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，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。
李世民猛地向前踏出一步，指着地上的李佑，因为极致的愤怒，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：
“朕！是你的君父！赐你血脉，予你尊荣，封你王爵，让你就藩富庶之地，享尽人间富贵！你……你这畜生！是如何回报朕的？！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与滔天怒火：
“结交群小，为非作歹！屡次训诫，不知悔改！如今竟敢……竟敢私蓄甲兵，妄图谋反！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？！你的眼中，可还有朕这个父亲？可还有这李唐的江山社稷？！”
每一句质问，都像一记重锤，狠狠砸下。李佑在下方发出模糊的呜咽和辩解，声音破碎，听不真切，似乎还在强调是权万纪等人构陷。
“构陷？”李世民怒极反笑，那笑声冰冷刺骨，“事到如今，人赃并获，你还敢狡辩？！李佑！朕今日告诉你，你不是朕的儿子！你是大唐的罪人！是乱臣贼子！”
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，缓缓从李佑身上移开，扫向两侧垂手肃立的皇子们。那目光所及之处，每一个皇子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，将头埋得更低，连呼吸都几乎停滞。
李承乾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皇那凌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，虽然短暂，却如同实质的冰针，刺得他肌肤生疼。他死死地盯着地面，仿佛在研究金砖缝隙里一只正在艰难爬行的、微不足道的蚂蚁。
那蚂蚁黑黑的，小小的，扛着一粒比它身体还大的食物碎屑，在巨大的、布满裂纹的“广场”上，茫然地、执着地爬行着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，只取决于是否会有一只巨大的、无形的脚掌落下。
李承乾的心跳得飞快，脑子里一片混乱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：“别看我……别瞪我……跟我没关系……我很乖……我很听话……”
他不敢去回想那个关于谋反的噩梦，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没有“绕开那一步”，如今像死狗一样被扔在殿心、承受父皇滔天怒火的人，会不会是自己？那场景，光是想象，就让他不寒而栗。
小主，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，后面更精彩！
“……尔等都给朕听清楚了！”李世民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回荡在每一个皇子的耳边，“天家之子，更当恪守臣节，忠君爱国！若有谁，胆敢生出半分不臣之心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——”
他的声音顿住，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，再次缓缓扫过每一个儿子的脸，最终，落在了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李佑身上。
“——李佑，便是下场！”
最后四个字，斩钉截铁，带着血腥的宣判意味。
殿内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李佑粗重而不甘的喘息声，以及某些年幼皇子因恐惧而发出的、极力压抑的抽气声。
李承乾依旧低着头，数着视野里那只蚂蚁爬过了第几条砖缝。他感觉到父皇的目光似乎又一次掠过自己，这一次，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。他不敢抬头，不敢与之对视，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呐喊：“知道了，知道了……我很乖，真的……”
他像个鸵鸟，以为把头埋进沙子里，危险就会过去。他像个惊弓之鸟，任何风吹草动，都让他联想到自己那未曾发生、却无比真实的“未来”。
这场充斥着怒火、斥责与血腥警告的“家宴”，最终以李佑被拖走、等待他最终的命运（赐死）而告终。皇子们如蒙大赦，却又心情沉重地依次退出偏殿。
李承乾是最后一个慢慢挪出去的。他走到殿门口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空旷晦暗的大殿中央，只剩下李世民一人独自站在那里，背对着门口，身形依旧挺拔，却无端地透出一股深重的疲惫与孤寂。夕阳的余晖从高窗斜射而入，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，投在冰冷的地面上，仿佛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巨人。
李承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。但他迅速转回头，加快脚步，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。
回到东宫，他屏退左右，独自坐在昏暗的殿内。外面似乎又下起了雨，淅淅沥沥，敲打着屋檐。
他抬起手，看着自己的掌心，那里因为刚才在殿中过度用力地攥紧而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。
“逆子……”他低声重复着父皇骂李佑的那个词，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、自嘲的弧度。
他确实是“乖”的，至少在这一刻，他选择了顺从，选择了远离那条最危险的路。可这种“乖”，是用巨大的恐惧和战战兢兢换来的。父皇那敲山震虎的目光，如同悬在他头顶的利剑，不知何时会落下。
他这只侥幸绕开了捕兽夹的兔子，虽然暂时安全，却依旧活在猎枪的射程之内，每一步，都不得不更加小心，更加沉默。而那场关于李佑的审判，与其说是结束，不如说是一场更漫长、更煎熬的考验的开始。他这只“乖”兔子，真的能一直幸运下去吗？李承乾望着窗外的雨幕，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迷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