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十七年的四月,长安的春天终于挣脱了倒春寒的纠缠,展现出它本该有的明媚模样。柳絮如烟,杨花似雪,在暖融融的日光里打着旋儿,无声地飘落在太极宫的重重殿宇之间。太液池水波光潋滟,几只早来的燕子衔着新泥,穿梭于雕梁画栋,呢喃着筑巢的忙碌。
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。
然而,只有极少数知晓“天命”轨迹的人,才能感受到这寻常之下,涌动着何等惊心动魄的暗流。比如,东宫的主人,太子李承乾。
进入四月以来,李承乾便陷入了一种外人难以察觉的焦躁与沉默交替的状态。他比以往更加疏离朝政,甚至连例行的问安都透着一股心不在焉。夜里,他常常惊醒,冷汗涔涔,坐在黑暗中,侧耳倾听着宫墙外的动静,仿佛在等待着一只注定要落下的靴子,或者,是等待着它永远不会落下的奇迹。
他的记忆深处,那个来自“后世”的、破碎而清晰的梦境,如同烙印般灼烫——贞观十七年四月,大唐太子李承乾,因畏惧魏王李泰夺嫡之势,又怨恨父皇偏心,与汉王李元昌、驸马都尉杜荷、大将侯君集等人密谋,欲起兵逼宫……事败,被废为庶人,流放黔州,最终郁郁而终。
每一步,都走向深渊。每一日,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。
他曾以为,自己可以凭借那点“先知”,扭转乾坤。他激烈地反对过和亲,换来了父皇的斥责与更深的不信任;他试图用“奇技淫巧”和商业敛财来构建自己的堡垒,却发现自己依旧被困在东宫这方天地;他甚至用荒诞不经的“烫歌”来宣泄不满,最终也只沦为宫闱笑谈。
他改变不了魏征的死,改变不了李泰凭借《括地志》获得的圣眷,更改变不了自己那条日益疼痛、也日益让他感到屈辱的腿。
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“四月”一天天逼近,如同等待一场无可避免的凌迟。
可奇怪的是,这个四月,平静得令人心悸。
没有汉王李元昌鬼鬼祟祟的深夜来访,没有侯君集借着酒意暗示性的抱怨与试探,没有杜荷那些看似无意、实则包藏祸心的“忠言”……就连他那个好二哥魏王李泰,似乎也因为魏征新丧、父皇心情不佳而收敛了许多,未曾如梦中那般步步紧逼。
是因为他之前的那些“胡闹”,无形中让那些潜在的盟友觉得他不堪大用,放弃了在他身上下注?还是因为他那只“蝴蝶”无意间扇动的翅膀,真的改变了某些人、某些事的轨迹?
李承乾不知道。他只觉得,那根一直紧紧勒住他喉咙、名为“宿命”的绳索,似乎……松动了些许?
四月已过半,长安城依旧沐浴在和平的春光里。东西两市喧闹如常,曲江池畔游人如织,没有任何刀兵将起的迹象。
这一日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李承乾起了个大早,或者更准确地说,他几乎一夜未眠。他用过简单的早膳,便命内侍将他前几日心血来潮、让人特制的一只巨大的沙燕风筝取来。
那风筝用料考究,绢面光滑,绘着鲜艳的彩绘,形态逼真,骨架也扎得极为结实。在东宫那片还算开阔的后苑草坪上,李承乾拒绝了内侍的帮助,亲自尝试着将那庞然大物送入空中。
这并非易事,尤其对于他这样腿脚不便的人。他笨拙地奔跑着,牵扯着手中坚韧的丝线,额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。那条伤腿传来阵阵刺痛,让他跑动的姿势显得愈发怪异和艰难。几次失败,风筝重重摔在地上,沾染了草屑与尘土。
旁边的内侍和宫女看得心惊胆战,想要上前,却被他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。
他固执地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,仿佛这不是在放风筝,而是在进行一场与无形命运的抗争。他喘着粗气,脸色因用力而涨红,眼神却异常明亮,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。
终于,一阵足够强劲的东南风适时吹来。李承乾抓住机会,奋力一扯,同时快速放线。
那巨大的沙燕风筝,猛地一沉,随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起,晃晃悠悠,挣扎着,最终成功地挣脱了地面的束缚,翩然攀升。
“飞起来了!殿下,飞起来了!”绿萼忍不住拍手轻呼,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。
李承乾没有回应,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那根绷得笔直的丝线上。他感受着风通过丝线传递来的力量,那是一种挣脱的、自由的力量。他看着那只沙燕越飞越高,在湛蓝如洗的天幕上,变成一个小小的、鲜艳的黑点,优雅地乘着气流,时而盘旋,时而俯冲。
他缓缓地、有节奏地放着线,目光追随着那只风筝,仿佛自己的灵魂也随之升腾,暂时逃离了这具被病痛和身份禁锢的躯壳,逃离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。
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他身上,春风拂面,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。他仰着头,脖颈有些酸涩,却舍不得移开视线。这一刻,没有朝堂争斗,没有储君压力,没有父皇的失望,没有二哥的觊觎,没有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……天地之间,仿佛只剩下他,和那只越来越高、越来越自由的风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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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,享受着这片刻的、偷来的安宁。
然而,就在他心神最为松弛的那一刻——
“嘣!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无比清晰的崩裂声,从手中传来。
李承乾猛地睁开眼。只见那原本绷紧的丝线,骤然一松,软软地垂落下来。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掌,却只抓住了一段空荡荡的线头。
高处,那只刚刚还被他牢牢掌控的沙燕风筝,先是微微一滞,仿佛也感到了错愕,随即,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、更强的气流裹挟,猛地向上一窜,然后便开始以一种决绝的、不可挽回的姿态,向着远方飘去。
它不再受任何控制,只是随风而去,越飞越远,那鲜艳的色彩在蔚蓝的背景上迅速缩小,最终化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,融入了天际流云之中,再也寻觅不见。
后苑里一片寂静。内侍宫女们都屏住了呼吸,惴惴不安地看着太子。风筝断线,并非吉兆。
李承乾没有动。
他就那样站在原地,手里还捏着那截断裂的丝线,仰着头,定定地望着风筝消失的方向。天空依旧湛蓝,流云舒卷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。
风拂起他未束冠的散发,掠过他苍白的面颊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惋惜,没有愤怒,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绿萼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安慰时,她看见太子的嘴唇轻轻嚅动了一下。
极低极低的声音,如同梦呓,混杂在风声里,几乎微不可闻。但绿萼离得近,还是捕捉到了那几个字。
他喃喃自语,声音里带着一种巨大紧张过后虚脱般的疲惫,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、近乎荒诞的平静:
“总算……绕开这一步了。”
绿萼怔住了,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。绕开哪一步?放风筝的步骤吗?
可她看到,太子殿下说完这句话后,一直紧绷的肩膀,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。他那总是带着阴郁或叛逆的眼神,此刻空茫地望着天际,深处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,随着那只断线的风筝,一同消散了。
他没有再去寻找那只丢失的风筝,也没有理会手中那截无用的丝线。他只是缓缓地低下头,轻轻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仰视而酸痛的脖颈,然后,便拖着那条不便的腿,默默地、一步一步地,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。
背影在明媚的春光里,显得有些单薄,有些孤寂,却又奇异地,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贞观十七年四月,历史上本该血雨腥风、震动朝野的太子谋反案,在这个时空的长安,没有发生任何涟漪。只有东宫后苑,一只断线的风筝悄然远去,和一个少年储君,在无人知晓的内心,完成了一场无声的、关乎生死存亡的惊险跳跃。
他绕开的,又何止是放风筝的失败那一步?他绕开的,是那条通往深渊的、既定的历史岔路。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,但至少在这一刻,他为自己,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。而那根断掉的线,仿佛也象征着,某些强加于他身上的、名为宿命的掌控,正在悄然松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