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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8章 惊雷洗悲骨,秋土葬痴魂(1 / 1)

这清心观的日子,一旦你不去数,它就过得飞快。

又或者说,当你本身已经成了一块石头,光阴流转于你而言,也不过是苔藓长了又落,落了又生。

我把自己关在那间厢房里,从春寒料峭,一直熬到了酷暑蒸腾。

这期间,我活得像个笑话。

或者更准确地说,像具尸体。

师父说得对,心死神活,是最残忍的刑罚。

这具肉身太结实了,它有着令我厌恶的求生本能。哪怕我日日只在那窗户缝隙里接那一两口残羹冷炙,它也不肯枯竭。

它甚至在适应这黑暗。

适应这霉味。

适应这种把灵魂一点点抽干的死寂。

那是盛夏。

南屏山的夏天,向来是不讲道理的。

前一刻还是日头毒辣,晒得那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,下一刻便是黑云压城。

那天有些不对劲。

气压低得吓人。

屋子里闷热得像个蒸笼,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
我蜷缩在墙角,身上那件几个月没换过的道袍早已馊了,混合着汗水和灰尘的味道,紧紧地黏在皮肤上。

很难受。

但我懒得动。

连呼吸都觉得多余的人,是不会在意身上臭不臭的。

第一声雷响起来的时候,我以为是地裂了。

紧接着,是一道惨白的电光。

它无视了我精心封死的窗户,顺着那一丁点的缝隙,像把利剑一样刺了进来。

那一瞬间,原本漆黑的屋子被照得如同白昼。

我看见了满屋漂浮的灰尘。

看见了墙角结网的蜘蛛。

也看见了自己那双如同鬼爪一般的手。

“哗啦——”

大雨倾盆而下。

不是那种绵绵细雨,而是像是天河决堤,无数吨的水像是石块一样砸在屋顶上,砸在窗棂上。

噼里啪啦。

砰砰砰。

这声音太大了。

太吵了。

吵得我耳膜生疼,吵得我那颗原本已经停跳的心,不得不跟着那急促的雨点,疯狂地搏动起来。

咚。咚。咚。

这声音……真像啊。

像极了那天在竹苑婚宴上,那些喜庆的锣鼓声。

像极了那天我把断肠酒灌进喉咙时,周围那一片嘈杂的叫好声。

像极了那个大雪夜,我捧着一颗真心去,却被人踩在脚底碾碎时,胸腔里那声脆响。

我开始发抖。

起初只是指尖微颤,像是被风吹动的枯叶。

渐渐地,这颤抖顺着手臂蔓延到了全身。

牙齿开始打架,发出咯咯的声响。

好冷。

明明是盛夏,明明屋里闷热如蒸笼,我却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被扔进了冰窟窿里。

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泛出来的寒意。

带着前世今生的委屈,带着那被我强行压下去、埋起来、锁住的剧痛,借着这漫天的雷雨,造反了。

轰隆隆——!

又是一声炸雷。

这雷声就在我头顶炸开,震得窗框都在哀鸣。

我猛地抱住了头。

不要响了。

求求你,不要响了。

别让我想起来。

别让我记起那个穿着红衣的男人,别让我记起那句“道姑朋友”,别让我记起那羊脂白玉佩的手感。

我不是已经死心了吗?

我不是已经是个活死人了吗?

为什么还会疼?

为什么还会这么疼?!
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。

我张大嘴,想要呕吐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
只有喉咙里发出的一阵阵类似野兽濒死时的喘息。

“呃……啊……”

嗓子早就哑了,像是被砂纸磨过。

眼眶发酸,涨得几乎要炸裂。

终于。

决堤了。

第一滴眼泪滚落的时候,滚烫得吓人。

它顺着我脏兮兮的脸颊滑落,流进嘴里,苦涩得让人作呕。

无数的眼泪,像是外面那场停不下来的暴雨,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。

我没有哭出声。

我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,牙齿嵌入皮肉,尝到了血腥味。

我不许自己哭出声。

凌微已经死了。

那个爱笑爱闹、敢爱敢恨的凌微已经死了。

现在哭的,不过是一具不知好歹的皮囊。

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、被雷声吓破了胆的丧家之犬。

我把脸埋进膝盖里。

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,像个还未出世的婴孩。

肩膀剧烈地耸动着,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五脏六腑生疼。

疼吧。

疼死了才好。

就把这些眼泪,连同那些没用的痴心妄想,还有那个该死的苏世安,通通都哭出来。

哭干净了,这具身体就彻底空了。

这场雨下了很久。

我也哭了很久。

久到我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,久到我的眼睛肿得睁不开,久到我的力气被彻底抽干。

雷声渐渐远去。

雨势也变小了,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低语。

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湿润而凉爽。

我松开了咬着手背的牙齿。

那里留下了一圈紫黑色的血印。

我瘫倒在地上。

很累。

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,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,把最后一丝精气神都耗尽了。

意识开始模糊。

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,我迷迷糊糊地想:

这一觉睡过去,若是不醒,倒也是桩美事。

那便是天意弄人,还要留我在这人间受苦。

我终究还是醒了。

不仅醒了,甚至还觉得……饿。

自从那个雷雨夜之后,有些东西变了。

虽然我依旧不说话,依旧不出门,依旧把自己关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。

但我开始吃饭了。

清云师姐放在门口的粥,我不再倒掉,而是会端进来,一勺一勺地喝干净。

那米粥没有什么味道,淡淡的,却能暖胃。

随着食物下肚,力气也一点点回到了这具枯槁的身体里。

我开始下床走动。

虽然只是从床头走到窗边这短短的几步路,走起来关节还会发出咔咔的声响,但我确实是在走了。

日子像水一样流淌。

转眼,蝉鸣声绝了。

那透过窗纸洒进来的光,也不再那么刺眼毒辣,而是带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。

入秋了。

南屏山的秋天,总是带着一股萧瑟的凉意。

风一吹,便能听见落叶在院子里打滚的声音,沙沙,沙沙。

像是在催促着行人归家。

可我没有家。

清心观是我的栖身之所,却不是归处。

罢了。

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。

阳光惨淡,像是没精打采的病患。

我坐在床边,低头看着那落满灰尘的地面。

那里有一个木匣子。

被我踢进了床底深处,已经大半年没见天日了。

那天我把它踢进去的时候,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。

正如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苏世安一样。

可是人啊,总是要学会跟自己和解。

或者说,跟那段可笑的过去做一个了断。

总是这样藏着掖着,像是捂着一个流脓的伤口,它永远都不会好。

只会烂得更深,最后连骨头都烂掉。

我趴下身子。

手伸进床底,摸索了一会儿。

指尖触到了那个冰凉的木匣。

触手处,是一层厚厚的灰尘,还有几根黏糊糊的蛛丝。

我没有嫌弃,用力将它拖了出来。

“滋啦——”

木匣摩擦地面,发出一声钝响。

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我把它放在膝盖上。

用袖子随意擦了擦上面的灰。

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梨花木匣子,并不名贵。

可这里面装的,却是凌微这辈子最值钱的东西。

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。

我深吸了一口气。

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尘土味。

我伸手,扣住了锁扣。

那一瞬间,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。

心跳似乎快了一拍。

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。

凌微啊凌微,你还在期待什么?

期待打开盒子,里面会飞出一只青鸟,告诉你一切都是误会?

期待那里面藏着苏世安的苦衷?

别傻了。

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苦衷。

不过是“不爱”二字罢了。

“啪嗒。”

锁扣开了。

我掀开了盖子。

但我没有看。

我甚至闭上了眼睛,把头扭向了一边。

我不敢看。

我怕看见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,怕看见那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“安好勿念”。

怕看见那片夹在书页里的红枫叶。

怕看见那只银哨。

那块羊脂白玉佩。

我只是凭借着记忆和手感,把手伸进匣子里。

手指触碰到那些东西的时候,像是在触碰烧红的烙铁。

烫得我心里一缩。

我没有迟疑,抓起那堆东西,连同那个木匣子,一起用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旧布包了起来。

那是一块灰扑扑的粗布,原本是用来擦桌子的。

正好。

用来包这些垃圾,再合适不过。

我包得很紧,打了一个死结。

像是要勒死什么东西一样。

做完这一切,我站起身。

抱起那个包裹,走向了后门。

那扇通往后山的门,我也很久没有开过了。

门轴生锈得厉害,费了好大的劲才推开。

一股清冽的山风扑面而来。

夹杂着泥土和腐叶的味道。

那是自由的味道。

也是腐烂的味道。

我眯起眼睛,适应了一下光线。

后山是一片杂木林,平时少有人来。

满地的落叶,铺了厚厚一层,踩上去软绵绵的。

我走到一棵老槐树下。

这棵树很老了,树干粗糙得像是老人的脸皮,树冠遮天蔽日,挡住了大部分阳光。

这里很安静。

只有风声和鸟鸣。

就这里吧。

我蹲下身子。

没有带铲子,我就随手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,开始挖坑。

土很硬。

混杂着树根和碎石。

每挖一下,都要费不少力气。

我一下一下地凿着,泥土溅在我的手上、脸上、道袍上。

指甲断了。

指尖磨破了皮,渗出了血丝。

但我感觉不到疼。

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。

挖。

挖深一点。

再深一点。

要把那些过往,埋进十八层地狱里去,让它们永世不得超生。

不知过了多久。

坑终于挖好了。

不算深,但也足够埋葬一段荒唐的青春了。

我把那个灰布包裹放了进去。

它静静地躺在那黑黝黝的土坑里,像个夭折的孩子。

我看着它。

心里没有波澜。

没有想哭的冲动,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。

像是终于把背负了许久的重担卸下来后的轻松。

虽然这轻松里,带着一丝空荡荡的凉意。

“苏世安。”

我对着那个土坑,轻轻念了一遍这三个字。

这是大半年来,我第一次开口说话。

声音嘶哑难听,像是破风箱。

“你也该入土为安了。”

说完,我伸出手,捧起旁边的泥土,洒了下去。

一捧。

两捧。

灰布包裹渐渐被泥土覆盖,最后彻底消失不见。

我把土填平。

又抓了一把落叶盖在上面。

看不出来了。

这里和别处一样,只是一块普通的土地,一棵普通的老树。

谁也不会知道,这里埋着凌微的一颗心。

没有立碑。

不需要立碑。

有些东西,忘了才是最好的纪念。

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。

站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地。

秋风吹过,一片枯黄的叶子飘飘荡荡地落下来,正好盖在那个位置。

尘归尘,土归土。

我不欠你了。

也不爱你了。

日子还得过。

只是换了一种活法。

我不再锁门了。

但我也不怎么出门。

大部分时间,我就坐在窗下的蒲团上,发呆,或者看那窗纸上的光影变幻。

那把长剑被我挂在了墙上,蒙了一层灰。

我没再去碰它。

行侠仗义?锄强扶弱?

那是大侠做的事。

我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,还救什么众生。

倒是清心观里的人,对我这般模样习以为常了。

只有一个人例外。

静心。

也就是宝珠。

这丫头经历过那么多事情,什么都变了,唯独身上那股执拗劲儿依旧改不了。

我和她也算是变相的患难与共了,毕竟都是见过彼此苦难和狼狈的人。

不过想想算了,人家比我有觉悟,我现在还人不人鬼不鬼的咧。

每天午后,她做完功课,就会跑到我的厢房外。

她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。

那个位置,正好能晒到太阳。

她也不管我在不在听,理不理她,就开始自顾自地说话。

“微儿,今天师父又罚我抄经了。”

“微儿,后山的野柿子红了,清云师姐说等霜降了就去摘,给你做柿饼吃。”

“微儿,你看这天上的云,像不像一只大肥猪?”

她的声音脆生生的。

像是这死寂沉沉的院子里,唯一的一点活人气。

有时候,我会觉得烦。

我想冲出去,让她闭嘴。

但我没有动。

我就坐在门里,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窗纸,听着。

更多的时候,她会念经。

她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,但对经文的领悟力简直和我不相上下,经常念错字,断句也断得乱七八糟。

“大道……大道泛兮,其可左右。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,功成不名有……”

她在背《道德经》。

背得磕磕绊绊,像是在锯木头。

我在心里默默纠正:笨蛋,是“功成而不名有”。

这一日,深秋的阳光难得温暖。

静心又来了。

她坐在台阶上,窸窸窣窣地摆弄着什么东西。

“微儿,你看。”

她突然喊了一声。

然后像是想起我看不见,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。

“我忘了你在屋里呢。”

她顿了顿,声音变得轻快起来。

“微儿,我在后山发现了一种花。紫色的,小小的,一丛一丛开在石头缝里。师父说这叫紫菀。”

“师父说,这花命贱,给点土就能活。也不怕冷,哪怕霜打了,也还开着呢。”

“我觉得这花真好看,比那些娇滴滴的牡丹芍药好看多了。”

我微微侧过头。

透过窗户的缝隙,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背影。

穿着宽大的道袍,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把野花。

那是几株紫菀。

花瓣细碎,颜色淡紫,确实不起眼。

但在那阳光下,却开得肆无忌惮,生命力旺盛得让人嫉妒。

“微儿。”

静心把花插在门缝边上,轻声说道。

“师父说,紫菀的花语是……回忆,还有真挚的爱。”

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

然后,她用那种特有的、天真而笃定的语气说道:

“但我觉得不对。我觉得这花语应该是——不管有没有人看,我都要开给自己看。”

我愣住了。

不管有没有人看,都要开给自己看?

我看着那几朵在秋风中微微颤抖的紫色小花。

它们真的很小,很弱。

随便一只脚就能踩死。

可它们确实在开着。

在这样萧瑟的深秋里,在那冰冷的石头缝里,倔强地举着那一抹紫色。

不为谁开。

也不为谁落。

我的手指动了动。

下意识地想要去触摸那透过缝隙挤进来的一片花瓣。

指尖触碰到那柔软微凉的花瓣时,我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。

但这一次,我没有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了。

心里那块坚硬如铁的地方,似乎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。

有一丝微弱的光,顺着那缝隙钻了进来。

门外,静心又开始念经了。

我闭上眼睛。

背靠着墙壁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
空气里有尘土味,有檀香味,还有那淡淡的野花香。

这就是活着的味道吗?

虽然不够甜,甚至带着点苦。

但确实是真实的。

我没有回应门外的静心。

但我把身子往窗边挪了挪。

让那秋日的暖阳,能多照在我的肩膀上一点。

哪怕只是一点点。

也好。

我想。

那个叫凌微的姑娘,大概是真的死了。

埋在了那棵老槐树下,和那个木匣子一起烂成了泥。

就像这紫菀花一样。

在这具已经死去的躯壳里,在这片荒芜的废墟上。

会有另一个东西,慢慢地长出来。

它不再天真,不再热烈,不再相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
它会变得冷漠,变得坚硬,变得沉默寡言。

但它会活下去。

像石头一样活下去。

不管有没有人看。

都要活给自己看。

门外的经声还在继续。

我听着听着,竟觉得这枯燥的经文,也没那么刺耳了。

我就这样坐着。

一直坐到日落西山,坐到那一抹紫色融进暮色里。

我依然没有说话。

但我知道。

渡过去了。

虽然代价是,那个眼中有星辰的凌微,再也回不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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