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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7章 枯坐听雪断痴念,春深不渡未亡人(1 / 1)

人死如灯灭,万事皆成灰。

可我没死。

我只是把自己关进了一口叫做“厢房”的棺材里。

这棺材比地下的宽敞,有窗有门,只是都被我锁死了。

不用在那黄土陇中受虫蚁噬咬之苦,却要在这四方天地里受心魔日夜鞭笞。

我坐在窗下的矮榻上,姿势大概已经维持了三天,或者更久。

我不记得了。

自从那日把满心满眼的苏世安锁进木匣子,推入床底积灰之后,我对时辰这种东西,就失去了兴致。

日升月落,与我何干?

我是个活死人,死人是不需要看黄历的。

送饭的小师妹换了好几波。

起初是清雨,那个爱哭包。

她在门口哭着喊师姐,喊得嗓子都哑了,像是要把这清心观的瓦片都震碎。

我听着烦。

后来大概是师父怕她扰我清静,便换了清云师姐。

清云师姐话少,只会在门口轻叩三声,说一句“师妹,用饭了”,便放下托盘离去。

那托盘放在门槛外,风吹久了,上面的盖子会被掀开一角。

饭菜的香气会顺着门缝钻进来。

若是以前,哪怕是隔着三座大殿,只要清云师姐做了她拿手的素烧鹅,我的鼻子比狗都灵,早就循着味儿翻墙过去了。

可现在,那香气却让我觉得恶心。

胃里像是装了一块千斤重的生铁,沉甸甸的,坠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。

我不想吃。

这具皮囊已经够脏了,何必再浪费粮食去填补它。
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。

放在膝盖上的这双手,曾经能挽剑花,能爬高树,能在那大雪天里为了给苏世安温那一壶酒,在寒风里搓得通红。

现在,它瘦得像是一截枯树枝。

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,血管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紫色,像是几条狰狞的蚯蚓爬在手背上。

道袍穿在身上,以前觉得紧窄束缚,现在却空荡荡的。

风一吹,袖管里能跑马。

我摸了摸脸颊。

那里的肉早就在这一个个无眠的长夜里被削去了。

眼窝深陷,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。

我没照镜子,但我知道,我现在这副尊容,若是晚上出去,定能把那南屏镇最胆大的屠夫吓得尿裤子。

挺好。

以前苏世安总夸我灵动,夸我眼中有星辰。

如今星辰陨落,只剩两个死坑。

这才是我该有的样子。

一个被遗弃的、没心没肺的孤魂野鬼的样子。

清心观的冬天,冷得刺骨。

哪怕屋里烧着地龙,那寒气还是像无数根细针,顺着毛孔往骨髓里扎。

我就这么坐着。

看着窗纸上光影的变化。

从惨白,到昏黄,再到漆黑一片。

周而复始。

像是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。

有时候我会产生幻觉。

我会听见窗外有折扇敲击手心的声音。

那是苏世安的习惯动作。

每当他思考或者调侃我的时候,就会那样做。

“微儿,这道法虽枯燥,却也是修身养性的好东西。”

“微儿,别闹了,快下来,摔着了又要哭鼻子。”

他的声音那么近,近得像是贴着我的耳根。

我猛地转头,想要捕捉那抹白色的身影。

可是屋里空荡荡的,只有那盏燃尽的油灯,冒着最后的一缕青烟。

没有苏世安。

也没有那个满眼爱意的翩翩公子。

只有我。

只有这个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折腾得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蠢货。

我不想哭。

眼泪早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流干了。

我现在只是觉得累。

一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疲惫,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,只能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这里。

那是深冬的一个午后。

天阴沉沉的,像是要塌下来。

门外传来了脚步声。

沉稳,缓慢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。

是静仪师太。

我收养在清心观的这些年,从未见过师父这般沉重的脚步。

她停在门外。

没有敲门,也没有叫我。

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,沉默对峙。

我知道她在那里。

她也知道我醒着。

良久。

门外传来了一声叹息。

那叹息声里,藏着太多的失望和无奈,像是一把钝刀子,在割我的肉。

“老君曰:大道无形,生育天地;大道无情,运行日月;大道无名,长养万物……”

师父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
不是训斥,不是说教。

她在诵经。

是《清静经》。

这是我自小就要背诵的功课,那时候我嫌它拗口,嫌它无趣,背得磕磕绊绊,没少挨师父的戒尺。

可今日,师父的声音却显得格外苍凉。

每一个字,都像是裹挟着风雪,穿透门板,砸在我的天灵盖上。

“夫人神好清,而心扰之;人心好静,而欲牵之。”

“常能遣其欲,而心自静,澄其心,而神自清。”

我闭上眼。

脑海里浮现出师父那张严肃却慈悲的脸。

她是在渡我。

她想把那个溺死在红尘苦海里的初真捞上来。

可是师父啊。

太晚了。

那水太深,太冷,我已经沉到了底,陷进了淤泥里。

我不想上来。

上面太疼了。

“自然六欲不生,三毒消灭。所以不能者,为心未澄,欲未遣也。”

师父还在念。

声音平缓,如古井无波。

我听着听着,原本如同死水一般的心,竟然起了一丝涟漪。

那是一种被看穿的羞恼。

她在说我六欲未净,说我三毒未灭。

她在说我活该。

我抓紧了身下的蒲团,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棉布里。

“凌微。”

经文念毕,师父唤了我的名字。

不是法号初真,而是那个代表着我孤儿身世、代表着我红尘羁绊的名字。

“心死神活。”

她只说了这四个字。

然后顿了顿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“你所执着的,不过是一具名为‘过往’的皮囊。你若真想死,便死得干净些,莫要让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,污了清心观的清静。”

说完,脚步声响起。

渐行渐远。

我依旧坐在那里,像尊泥塑。

可只有我自己知道。

在听到“污了清心观的清静”这几个字时,我的睫毛颤了颤。

但也仅此而已。

心死神活?

若是心都死了,神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

那是神仙过的日子,不是人过的。

我只是个凡人。

一个被情爱剜了心、剔了骨的凡人。

冬去春来。

这日子熬着熬着,竟也就过了。

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活下来的。

大概是求生的本能,让我在饿到极致的时候,会机械地爬到门口,把那冰冷的饭菜塞进嘴里。

嚼也不嚼,生吞硬咽。

只是为了让这具躯壳还能喘气。

那一日,我感觉到屋里的温度变了。

不再是那种透骨的阴冷,空气里多了一丝湿润的暖意。

我有些迟钝地转过头,看向窗户。

窗纸上原本干枯的树影,似乎多了一些毛茸茸的轮廓。

是春天来了吗?

那个万物复苏、春暖花开的季节?

那个才子佳人踏青游湖、互诉衷肠的季节?

真讽刺。

我的心还是腊月里的寒冰,外面却已经是艳阳天了。

鬼使神差的。

我站了起来。

因为坐得太久,双腿早就麻木了,刚一用力,就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。

我踉跄了一下,扶住墙壁,才勉强站稳。

我挪到窗前。

手搭在窗闩上。

那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。

我犹豫了许久。

怕光。

怕那刺眼的阳光照进来,会把我这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晒化了。

但最终,我还是推开了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窗枢生锈,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。

久违的阳光像是决堤的洪水,瞬间涌了进来。

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。

好疼。

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。

不是因为悲伤,只是因为这光太烈,刺得那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生疼。

等适应了片刻,我才缓缓放下手。

入目之处,是一片刺眼的新绿。

窗外那棵老槐树,明明冬天的时候还是枯枝败叶,一副快要老死的样子。

如今却抽出了嫩绿的新芽,密密匝匝的,挤满了枝头。

墙角的泥土里,不知名的小野花开得肆无忌惮。

紫的,黄的,白的。

在微风里招摇。

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。

那声音充满了欢愉,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渴望。

多么美好的画面啊。

若是以前的凌微,定会欢呼着跳出窗去,摘几朵野花插在鬓角,再去学那鸟儿叫几声。

可现在的我,看着这满园春色,只觉得刺眼。

觉得吵闹。

觉得这生机勃勃的世界,是在故意羞辱我。

它们都在活。

都在拼命地展示着生命的美好。

只有我。

像是一具腐烂的尸体,被遗忘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。

这春光越是明媚,我就越觉得自己肮脏。

这鸟鸣越是动听,我就越觉得心里那片死寂荒芜得可怕。

我看着那些新绿,眼神空洞。

我能看见它们,但我感觉不到它们。

它们在窗外,我在窗里。

中间隔着的,不仅仅是一道窗台,而是生死两重天。

突然。

头顶传来一阵扑腾声。

紧接着,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从屋檐下的鸟巢里掉了下来。

“啪”的一声。

摔在了窗台下的青石板上。

是一只雏鸟。

刚长出一层稀疏的绒毛,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。

它大概是想学飞,或者是被强壮的兄弟挤下来的。

它摔得不轻。

在地上扑腾着翅膀,细嫩的爪子乱蹬,发出细弱的“啾啾”声。

那声音凄惨,无助。

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。

我低头看着它。

这小东西,多像那个大雪夜里,跌跌撞撞下山的凌微啊。

也是这样笨拙,也是这样无助。

也是这样,以为只要努力叫唤两声,就会有人来救。

它在求救。

它在向这个世界,向我,祈求一点怜悯。

不远处的长廊上,传来了脚步声。

是清雨。

她端着水盆,正好路过。

看见窗户开了,她愣住了。

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。

“师姐?!”

她喊了一声,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然后,她看见了窗台下的那只雏鸟。

“哎呀!小鸟掉下来了!”

清雨惊呼一声,把水盆往地上一放,就要冲过来。

“师姐你快救救它!它腿好像断了!你以前最会接骨了,你快……”

她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
因为她看见了我的眼睛。

我就那样站在窗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垂死挣扎的雏鸟。
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没有怜悯,没有焦急,甚至没有一丝波动。

就像是在看一片落叶,一块石头。

清雨的脚步僵在了原地。

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。

“师姐……”

她喃喃道,“你……不管它吗?”

管?

怎么管?

把它捡起来,给它接骨,给它喂食,把它养大?

然后呢?

等它翅膀硬了,飞走了,留我一个人在原地看着空笼子发呆?

或者是养不活,看着它在我的手心里一点点变冷,变硬?

这世上的东西,若是不曾拥有,便不会有失去的痛苦。

若是不曾给予希望,便不会有绝望的悲凉。

这只鸟,它掉下来,是它的命。

我救不了它的命。

就像没人能救得了我的命一样。

那雏鸟还在挣扎。

它昂着光秃秃的脑袋,冲着我的方向,张着嫩黄的嘴巴。

啾啾。

啾啾。

像是在喊:救命,救命。

我看着它。

看了许久。

久到清雨以为我终于心软了,想要再次迈步过来。

我动了。

我伸出了手。

那只枯瘦如柴的手。

但我没有去抓那只鸟。

我的手,搭在了窗扇上。

在那雏鸟凄厉的哀鸣声中,在清雨惊恐的目光中。

我缓缓地,坚定地。

关上了窗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这一声,比刚才开启时更加刺耳。

像是生锈的刀刃划过骨头。

光线一点点被隔绝。

那满园的春色,那招摇的野花,那嫩绿的老槐树。

还有那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雏鸟。

统统被我关在了外面。

“砰。”

窗户合上了。

最后的一丝光亮消失在缝隙里。

屋里重新陷入了黑暗。

那种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、却又令人心安的黑暗。

门外传来清雨的哭声。

“师姐!你怎么能这样!它会死的!它真的会死的!”

她哭得那样伤心,好像死的不是一只鸟,而是那个曾经善良温暖的凌微。

我背靠着窗台,缓缓滑坐在地上。

双手抱住膝盖,把脸埋进了臂弯里。

死就死吧。

早死早超生。

若是能投胎做一块石头,做一棵草,也比做这有情有欲的活物要强。

我听见清雨在外面捧起了那只雏鸟,一边哭一边跑远了。

大概是去找师父。

随她去。

我闭上眼。

黑暗中,我仿佛看见了一场大雪。

那雪下得真大啊。

铺天盖地,把这春天的红花绿叶,把这满世的喧嚣吵闹,全都埋葬了。

我对自己说:凌微。

不。

初真。

从今天起,别再看窗外了。

也别再听那心跳声了。

就让这颗心,慢慢地,慢慢地停下来。

留下一具会吃饭、会念经、会呼吸的躯壳就好。

到时候,我就在心里给自己立一块碑。

不用刻名字,也不用刻生平。

此心已死。

屋里静极了。

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。

浅浅的,若有若无。

像是这老旧厢房里的一粒尘埃,落定之后,便再也不想飞扬。

不知过了多久。

也许是黄昏了。

清心观的晚钟敲响了。

“当——”

“当——”

“当——”

一声比一声沉重,一声比一声悠长。

那钟声穿过层层院落,穿过紧闭的门窗,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。

以前我觉得这钟声枯燥,催着人做晚课,烦得很。

现在听来,却觉得这声音真好。

它没有悲喜,没有冷暖。

不管你是王侯将相,还是乞丐流民。

不管你是新婚燕尔,还是肝肠寸断。

在它听来,都是一样的。

都是这红尘里的一粒沙,风一吹,就散了。

我跟着那钟声的节奏,在心里默念。

一下,两下,三下。

每念一下,我就觉得自己离那个有血有肉的世界又远了一分。

离那个叫苏世安的男人,又远了一分。

这样挺好。

真的挺好。

若是能这样数着钟声,一直数到地老天荒。

数到头发白了,牙齿掉了。

数到连“苏世安”这三个字怎么写都忘了。

那该多好。

夜深了。

窗外的风又大了些,吹得窗纸哗哗作响。

我依旧抱着膝盖,坐在黑暗里。

那只被我关在门外的雏鸟,不知道活下来没有。

不过,这已经不重要了。

重要的是,我终于亲手关上了那扇窗。

也关上了那个还会为了一个小生命而心软的自己。

我摸了摸胸口。

那里空落落的。

曾经那里装着满满的爱,满满的恨,还有那个人的名字。

现在,那里什么都没有了。

只有穿堂而过的风。

呼啸着,回荡着。

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,又像是在祭奠我的亡魂。

我缓缓闭上眼,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。

睡吧。

初真。

梦里没有苏世安。

也没有那个负心的人。

只有无边的雪,一直在下,一直在下。

直到把这世间的一切,都染成一片苍茫的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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