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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 山雪掩归途,枯心锁旧尘(1 / 1)

若是人能像蛇一样蜕皮就好了。

把那层受过伤、流过泪、犯过蠢的皮囊就在这南屏山的雪地里一扔,钻出来一个新的、没心没肺的自己,那该多痛快。

可惜,人这种东西,长进都在肉里,记性都在骨头里。

想忘,除非剔骨削肉。

我在孙家的草庐里醒来,外头的雪停了,日头照在积雪上,晃得人眼睛生疼。

孙爷爷端着熬好的小米粥进来,那是他在风雪里守着那只老母鸡下了蛋,特意给我卧在粥里的。

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,我只觉得喉头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,咽不下去,吐不出来。

“初真啊,再歇两日吧。”孙爷爷愁得满脸褶子都挤在了一起,“你这身子骨,现在出门就是遭罪。”

我摇了摇头。

我不能待在这儿。

这屋里太暖和,太像个人过的日子。

孙墨尘坐在门槛上磨药,听见动静,手里的动作停了停。

“让她走吧。”

他没回头,声音比这山里的风还凉快些,“心都不在这了,留人有什么用。”

这话难听,但实在。

我强撑着下床,身子晃了两晃,像是狂风里的芦苇荡。

但我还是站住了。

我得回清心观。

那里冷清,那里没有人烟气,那里才适合现在的我——一具还会喘气的行尸走肉。

临走前,孙爷爷硬塞给我几个药包,那是孙墨尘连夜配的,说是调理气血。

我没推辞,接过来,塞进怀里。

那里原本放着一枚玉佩,现在,换成了几包苦药。

挺好。

苦口良药利于病,温润美玉乱人心。

回程的路,是孙墨尘送的。

他说:“山路难行,你若死在半道上,我也得担个见死不救的罪名。”

我没说话,只是默认了他的跟随。

一路上,我们两个就像是两尊哑巴做的菩萨。

我不说话,是因为没力气,也是因为无话可说。

他不说话,是因为他看出了我的狼狈,不想撕开我最后那点可怜的遮羞布。

南屏山很美。

松树挂着雪凇,像是一排排白发苍苍的老人。

以前每次下山,我都要在这条路上疯跑,惊起林子里的飞鸟,还要回头冲着空气喊:“苏世安,你快点啊,磨磨蹭蹭像个老太婆!”

那时候,苏世安总会摇着那把折扇,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,笑得一脸无奈又宠溺:“微儿,慢些,路滑。”

现在,路真的很滑。

我踩在一块暗冰上,脚下一软,整个人往前栽去。

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。

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胳膊。

那是孙墨尘的手。

指腹上有厚厚的老茧,掌心滚烫,隔着道袍的布料传过来,烫得我哆嗦了一下。

我下意识地想要甩开。

“别动。”

他低喝了一声,并没有逾矩,只是待我站稳后,便触电般地收回了手。

“多谢。”我低着头,看着雪地里那一深一浅的脚印。

“不必。”他重新背好手,走在我侧后方半步的位置,“看着路,别看着回忆。”

我猛地抬头看他。

这山里的郎中,眼睛毒得很。

他明明什么都没问,却好像什么都知道。

他没问那个把玉佩给我的男人去哪了,也没问我为什么会在大喜的日子喝得烂醉如泥。

但他那句话,像是一根针,精准地扎在了我的死穴上。

别看着回忆。

可这条路,一草一木,一砖一石,哪里不是回忆?

那块大石头,是我们曾经并肩坐着看夕阳的地方;那棵歪脖子树,是我曾经掏鸟蛋被他训斥的地方。

回忆就像是这漫山遍野的雪,铺天盖地,无孔不入。

我想躲,能躲到哪去呢?

走到清心观的山门外时,朱红的大门紧闭着,门环上落了一层薄雪。

这里是我的家,也是我的牢笼。

以前我觉得这门里是清规戒律,门外是自由天地。

如今我才明白,门外那是吃人的修罗场,这门里,虽冷清,好歹能留个全尸。

我停下脚步,没回头。

我怕一回头,就会让孙墨尘看见我眼底那一触即碎的脆弱。

“孙大夫。”

我的声音沙哑,像是被砂纸磨过,“今日之恩,凌微记下了。若有来日……”

我顿了顿,自嘲地笑了笑。

哪还有什么来日。

“若有来日,望你不必再遇见我这般晦气的人。”

身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。

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。

然后,我听见那道沉稳的声音随着风雪送入耳中。

“初真道长。”

他叫的是我的法号,不是我的名字。

“药记得按时吃。身病好医,心病……还得自渡。”

我闭了闭眼,深吸一口气,那冷冽的空气割得肺管子生疼。

“多谢。”

这一次,我是真心的。

我抬脚跨进了门槛。

那扇厚重的朱红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沉闷的声响。

这一声,隔断了红尘,也隔断了那个背着药篓、目光深沉的采药人。

我不知道他在门外站了多久。

或许只是一瞬,或许是良久。

但我知道,当我跨过这道门槛的时候,那个会因为苏世安的一封信就欢呼雀跃、会为了看一眼山下的烟火就翻墙下山的凌微,已经死在了门外。

清心观里静得吓人。

往日这个时候,师姐们应该在做晚课,或者是洒扫庭院。

可今天,院子里空荡荡的,只有几只寒鸦在枯枝上聒噪。

清雨师妹正端着水盆从回廊经过,一抬头看见我,手里的铜盆“哐当”一声砸在了地上。

水泼了一地,湿了她的鞋袜。

“初真师姐?!”

她瞪大了眼睛,像是看见了鬼。

也对。

我现在这副模样,披头散发,脸色青白,道袍上沾满了泥污和酒渍,眼底两团乌青,活脱脱就是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艳鬼。

“你怎么……”清雨冲上来想拉我,手伸到一半却僵在了空中。

她看着我的眼睛。

那双曾经最是灵动、藏不住事儿的眼睛,此刻像是一潭死水,不起波澜,不见底。

“回来了?”

这一声,是从正殿传来的。

静仪师太手持拂尘,站在大殿的台阶上。

她还是那样威严,一身灰布道袍洗得发白,却收拾得一丝不苟。

但我分明看见,她握着拂尘的手紧了紧,指节泛白。

“师父。”

我跪了下去。

膝盖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生疼。

但我感觉不到。

这一跪,不是跪师恩,是跪我这三年的荒唐,跪我辜负了她的教诲,跪我这一身洗不掉的红尘债。

“弟子……回来了。”

我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。

师太没有像往常那样训斥我私自下山,也没有责怪我这身不得体的打扮。

她只是深深地看着我,那目光里有痛惜,有无奈,还有一种早就预料到结局的悲凉。

“回来就好。”

她长叹一声,挥退了闻声赶来的众师姐妹。

“都散了吧。该念经的念经,该扫地的扫地。谁也不许去扰她。”

众人的目光像是一把把软刀子,扎在我身上。

有同情,有疑惑,也有窃窃私语。

“那就是苏公子成亲的事儿闹的?”

“嘘……别说了,你看小师妹那样子,魂儿都没了。”

我听见了。

但我不在乎。

我像是一具木偶,机械地从地上爬起来,拖着那双灌了铅的腿,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的厢房。

关上房门的那一刻。

我上了锁。

“咔哒”一声。

这声音真好听。

把那些同情的目光、那些刺耳的窃窃私语、那些虚伪的关怀,统统锁在了外面。

这里只有我。

只有这个又脏又臭、满身伤痕的我。

我没有去洗漱,也没有去换衣服。

我做得第一件事,是发了疯一样地翻找。

我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蒙了尘的木匣子。

那是我的百宝箱。

里面装的,全是他。

我颤抖着手打开它。
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那支银哨。

精致,小巧,上面还刻着繁复的云纹。

苏世安把它给我的时候说:“微儿,若是遇了险,或者想我了,就吹响它。无论天涯海角,我必来赴约。”

我把它拿在手里,冰凉的金属膈着掌心。

我笑了。

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
天涯海角?必来赴约?

昨晚我在红灯笼下吹得腮帮子都酸了,他在哪?

他在拜堂,他在喝交杯酒,他在洞房花烛!

这哪里是银哨,这是个笑话。

我把它狠狠地扔进了匣子底部,发出“当”的一声脆响。

接着是那几幅画。

我展开其中一幅。

画中的我,正侧身坐在溪边的石头上,微微低着头,像是在看水里的游鱼,又像是在为什么事情而害羞。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,眼神明亮,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娇憨。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风吹起,连带着宽大的道袍下摆,都仿佛在轻轻扬动。

题字是:南屏有佳人,遗世而独立。

那时候我觉得这是他对我的赞美,是对我的情意。

现在看来,这不过是文人骚客闲极无聊时的笔墨游戏。

他画这幅画的时候,心里想的是谁?

是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名门闺秀,还是我这个山野里供他消遣的小道姑?

我真想把它撕了。

撕得粉碎。

但我没有。

因为撕了还要扫,还要处理碎片,太麻烦了。

我就那样把它揉成一团,像是揉掉一张擦过鼻涕的废纸,胡乱地塞进了箱子里。

还有那本棋谱。

那是他为了教我下棋,特意手抄的。

他说:“微儿聪慧,定能参透这其中奥妙。”

我这种坐不住的性子,为了这句“聪慧”,硬是逼着自己在那棋盘前坐了无数个下午,背得头昏脑涨。

结果呢?

结果他下了一盘大棋。

我是那颗最蠢的卒子,过河即死,有去无回。

而他,早就弃车保帅,功成名就。

这棋谱上的每一个字,现在看来都在嘲笑我的愚蠢。

最后。

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那枚羊脂白玉佩上。

我把它拿了起来。

它还是那么温润,那么完美无瑕。

这是他母亲的遗物。

多么沉重的借口啊。

一个男人若是想骗你,连死去的亲娘都能搬出来做幌子。

我握着它,指尖用力到发白。

我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他把这玉佩系在我腰间,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我的腰际,引起一阵战栗。

他说:“微儿,见它如见我,等我。”

等他。

我确实一直傻傻的在等他。

我把它当命一样守着。

结果守来的,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。

我把它放进了匣子。

放在了最上面。

就像是给这具棺材盖上了最后一块板。

然后,“砰”的一声,合上了盖子。

上了锁。

我把钥匙顺着窗户缝扔了出去。

扔进了那口布满青苔的枯井里。

听不到回声。

就像我的爱情,深不见底,死无全尸。

我把那个木匣子,用尽全身力气,推到了床底的最深处。

那个阴暗、潮湿、布满灰尘的角落。

就在那里烂掉吧。

和他一起。

做完这一切,我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
我瘫坐在地板上,靠着床沿。

屋里没点灯,黑漆漆的。

我就这样坐着,看着窗外。

窗户没关严,漏进一丝风,吹得窗纸哗啦啦作响。

我感觉不到冷,也感觉不到饿。

我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我的了。

它变成了一块石头,一截枯木。

我听见门外有脚步声。

轻轻的,小心翼翼的。

是宝珠。

也就是静心师妹。

“师姐……”

她喊了一声,带着哭腔,“你开开门,吃点东西吧。清云师姐做了你最爱吃的素斋卷。”

我没动。

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
我不饿。

死人是不会饿的。

“微儿,你别吓我……你好歹出个声啊……”

她在外面哭了起来。

那哭声细细碎碎的,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猫。

我以前最见不得她哭。

只要她一哭,我就是上房揭瓦也要给她弄好玩的哄她开心。

可现在,我听着她的哭声,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。

甚至觉得有些吵。

哭什么呢?

这世上值得哭的事情太多了,若是都要哭,眼泪早就流干了。

“宝珠,走吧。”

我在心里说。

别管我了。

以前那个会给你抓蚂蚱、会带你偷吃供果的凌微,已经死了。

现在屋里坐着的,只是一个叫初真的道姑。

或者说,连道姑都不是。

只是一个没名没份的孤魂野鬼。

夜深了。

门外的哭声渐渐停了,脚步声也远去了。

整个清心观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
我依然坐在那里。

一动不动。

透过窗户的缝隙,我能看见山下的方向。

虽然隔着崇山峻岭,但我知道,那里现在肯定灯火通明。

苏府的红灯笼应该还亮着吧。

宾客们应该还在推杯换盏吧。

新娘子应该正羞答答地坐在喜床上,等着她的如意郎君挑起盖头吧。

苏世安。

他在做什么呢?

是在温柔地给新娘子画眉,还是在红烛下许下又一个“白头偕老”的誓言?

没关系了。

都和我没关系了。

我闭上眼,脑海里不再是那个白衣翩翩的公子,也不是那个在大雪天里背我回家的采药人。

而是一片白茫茫的雪。

那么干净,那么冷漠。

把所有的脚印,所有的血迹,所有的誓言,统统掩埋。

这一夜,山风呜咽,像是在唱一首送葬的曲子。

我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,为自己那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的青春,守了最后一次灵。

从此以后,心如枯井,波澜不惊。

这清心观的钟声,怕是要伴我过这一生了。

挺好。

至少佛祖不会骗人。

至少木鱼不会变心。

而在那山脚下,孙墨尘背着空荡荡的药篓,正借着月色往回赶。

他路过那棵我们曾经躲雨的老槐树时,停下了脚步,抬头望向那隐藏在云雾深处的清心观。

那里的灯火早已熄灭,像是一只紧闭的眼睛。

他叹了口气,哈出的白气在寒夜里瞬间消散。

他不知道那个倔强的女子此刻是否安睡,但他知道,有些伤,药石无医,唯有时间,能熬成一剂苦涩的汤。

雪,又开始下了。

纷纷扬扬,落满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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