浩如烟海的档案中,他们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。
“找到了!”一个老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,指着一本纸张发黄、边缘磨损的册子,“元嘉十三年,尚药局草本物料领取细目。”
几人围拢过来,就着昏黄的烛火仔细翻阅。汀兰露的方子还是前朝一位喜好风雅的太医院判琢磨出来的,药材算不上名贵。
先帝宫中娘娘们并不觉得新奇,反倒嫌它廉价,不如珍珠粉、雪蛤膏等物彰显身份,只道是宫女才会拿来使用。
但很快,他们的目光被其中一条记录吸引了。
“元嘉十三年春,柳采女领取汀兰露二两。”老吏念道,手指向下移动,“往下看,每个月都会领,直到秋季。这个频率,是不是过高了些?”
柳采女?几人面面相觑。
元嘉十三年,柳氏……还能有谁?
正是当今圣上宋景衍的生母,被先帝偶然临幸,封为柳采女的那位!
他们急忙翻找更多相关记录。
终于,在尘封已久的陈旧案卷中,找到了零星记载。
当年柳采女有孕后,并未得到多少特殊照顾。
先帝子嗣众多,当时几位皇子已经崭露头角,一个宫女出身的女人,没背景没资源没人脉,就算怀了龙种,在后宫也激不起太大的水花。
张贵妃以安心养胎为由,将她迁至偏僻的宫室,无人照看。
案卷中提到,当年柳采女孕期时有咳喘,但她位份低微,份例内的茶叶都被克扣,更别提什么名贵药材滋补。
只有一条不起眼的备注,字迹略显潦草,许是当时某个心善的太医所记:柳采女自述胸闷气短,睡眠不安,讨要了些安汀兰露兑水饮用,略感舒缓。
其饮食简薄,嘱其多静养,然张贵妃宫中常召问话,颇多惊扰……
记录戛然而止,后面是一片空白。
再往后翻,便是柳采女生产之后。
记录显示,她产后身体一直未能完全恢复,郁郁寡欢,而先帝也未踏足她的宫室。
她似乎被所有人遗忘,独自在偏僻的宫院里,守着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,直到病逝。
元嘉十三年身体不适,再次开始服用汀兰露,之后便再无记录。
柳采女的汀兰露不会被张贵妃下毒了吧,众人不自觉的联想,但他们谁也不敢说出口。
“先把这些记录抄录下来,”为首的老吏声音干涩,“原档封存,明日禀报上官,再定夺是否呈报陛下吧。”
——
五更将尽,夜色尚未褪尽,天边洇开一抹淡色的鱼肚白。
宋景衍轻手轻脚地回到寝殿,带着一身微凉。
江承玦侧卧在龙床,呼吸均匀,已经睡熟。
宋景衍褪去外袍,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躺进去,将人揽进怀里。
江承玦的身体温热,带着熟悉的气味,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下来。
他刚才出去,是因为侍卫和官员突然都呈报了紧急消息。
一是阿史如娜途中遇袭,刺客中有太后身边旧人;二是太医署的档案中有关于他生母柳采女频繁领取汀兰露的记录。
这两件事,风马牛不相及。
一边是北狄在靖朝遭遇刺杀,一边是十几年前一个失宠宫妃的生活琐碎。
可宋景衍总觉得,这个寻常的汀兰露,像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,隐隐将某些点串联起来,可具体是什么,他又抓不住。
他觉得自己很笨。
作为系统,他拥有庞大的数据库和超强的信息处理能力,可对于深藏在人心的阴谋诡计,他常常感到力不从心。
他习惯了直来直去的任务逻辑,而这个世界,尤其是这座宫殿,处处是弯弯绕绕,充斥着言外之意,笑里藏刀。
他烦躁地蹭了蹭江承玦发丝,鼻尖萦绕着令人安心的气息。
算了,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,有老师在呢。他闭上眼,强迫自己入睡。
意识渐渐模糊,沉入一片他从未真正清晰过的过往。
梦里,他不再是皇帝宋景衍,也不是系统006,他变回了一个瘦小的孩子,大概五六岁的样子。
他住在一个狭窄、潮湿的宫室里,墙壁斑驳,空气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。
梦里是白天,他偷偷溜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,跑到浣衣局附近的宫道上。
他混在一群洒扫的宫女太监里,嘴甜地“姐姐”、“公公”叫着,帮着递个扫帚、跑腿传个无关紧要的口信,便能换来半块点心或一两个热腾腾的馒头。
“真乖,”一个圆脸宫女摸摸他的头,从怀里掏出用帕子包着的两个白面馒头,塞到他手里,“快拿回去,和你娘分着吃,还热乎呢。”
他欣喜地接过,馒头温热实在,是难得的食物。
推开吱呀作响的殿门,柳采女正坐在窗边唯一的亮光里,低头绣着一方帕子。
她的身影很单薄,穿着洗得发白的宫装,鬓边一丝乱发垂下,神情专注而平静。
阳光透过陈旧的高丽纸窗格,柔柔地笼着她,有种与这冷宫格格不入的宁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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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母亲,我回来了!”小景衍献宝似的递上馒头,“看,李姐姐给的,还热着呢!”
柳采女抬起头,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面容。她放下针线,接过馒头,摸了摸他的头,温柔的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酸楚:“衍儿真能干。饿了吧?母亲给你熬了粥。”
所谓的粥,完全可以称得上清澈见底,只有零星几点米粒。
小景衍捧着碗,看着母亲面前同样的一碗清粥,咬了咬嘴唇,还是没忍住:“母亲,我想吃肉了。”
柳采女眼神一黯,愧疚的安抚:“好。等母亲把这方帕子绣好,托人带出去换了钱,就给衍儿买肉吃。”
小宋景衍虽然失望,却懂事地点点头,把馒头分了一个给母亲,自己拿起一个啃了起来。
记忆里,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,跟在那些宫人后面,靠着卖乖和做些杂活,偶尔讨到一点像样的吃食。
他不喜欢这座皇宫,不喜欢那些高大的、仿佛要压下来的宫殿阴影,不喜欢房间里永远散不去的潮湿霉味。
还有那股香。
柳采女总会在一个小铜炉里点燃一截香,说是贵人嘱咐,对她的身子好,能安神静气。
那味道清冽微苦,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,并不难闻,但年幼的宋景衍就是莫名不喜欢。
他觉得那香气像一层看不见的纱,笼罩着母亲和她日益苍白的脸,也笼罩着他们逼仄的生活,沉甸甸的。
有时母亲点了香,会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出神,眼神空茫,不知在想什么。
小景衍唤她,她要过一会儿才恍惚回神,然后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。
梦境的最后,是母亲咳喘的声音,压抑着,闷在胸腔里。
她背对着他,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清晰凸起,微微颤抖。
那线香的气味,似乎更浓了。
这个梦如此真实,带着陈年旧物特有的潮湿感和无力感。
这是宋景衍成为“宋景衍”以来,第一次清晰地梦见关于生母的具体片段。
以往,他脑海里关于童年,只有“不受宠”、“生活艰辛”这样模糊的概念。
此刻,他在梦中蹙紧了眉头,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起来,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深宫中艰难求存的孩子。
……
宋景衍是被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喉咙的干痛惊醒的。
他睁开眼,只觉得头重脚轻,浑身滚烫,视线都有些模糊。
耳边传来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,是他从未在江承玦那里听到过的震怒——
“……废物!连个风寒发热都诊治不清?!陛下若是有什么差池,你们太医院上下,有几个脑袋够砍?!”
是江承玦的声音。
他在发脾气?对太医?
宋景衍艰难地偏过头,看到寝殿内跪了一地的太医,为首的院正更是伏在地上,浑身发抖。
而江承玦背对着床榻站着,虽然看不到表情,但空气中弥漫的低气压,让他知道此刻老师的滔天怒火。
“老师……”宋景衍张了张嘴,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。
那背影猛地一僵,瞬间转过身来。
江承玦几步跨到床边,俯下身,伸手探向他的额头,指尖冰凉,与他滚烫的额头形成鲜明对比。
“陛下醒了?”江承玦的声音立刻软了下来,“感觉怎么样?头晕吗?渴不渴?”他一边问,一边用眼神示意苏公公端温水来。
“水……”宋景衍哑声道。
江承玦立刻接过杯子,小心地扶起他,一点点喂他喝下。
动作温柔至极,与方才厉声呵斥太医的模样判若两人。
温水润湿了干痛的喉咙,宋景衍稍微舒服了些,靠在江承玦怀里,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,小声道:“老师……别凶他们,我没事,就是……有点冷。”
他确实觉得冷,即使在厚厚的被褥里,也止不住地打寒颤。
那场过于真实的梦,似乎抽干了他不少力气,也让这具身体本就因近日劳心劳力而下降的抵抗力彻底崩溃。
江承玦将他搂得更紧,用脸颊贴了贴他滚烫的额头,声音低沉:“还说没事,烫得厉害。”他转头,看向地上跪着的太医,语气恢复了冷静,“陛下高热未退,重新诊脉,开方下药。用最好的药,最稳妥的方子。若陛下有丝毫差池——”
他没有说完,但未尽之言里的寒意,让所有太医噤若寒蝉。
为首的老太医连滚爬爬上前,再次请脉。
这一次,他凝神屏息,诊得格外仔细,许久,才颤声回禀:“陛下脉象浮数而细,关尺尤弱,加之忧思过度,心火内郁,外邪易侵……乃心神耗损,引动旧疾之象。需清热安神,滋阴固本,徐徐图之。”
这番诊断,总算沾了点边。江承玦闭了闭眼,压下心头翻腾的痛楚与杀意,冷声道:“按此拟方,即刻煎药。你亲自盯着。”
“是,是!”太医如蒙大赦,慌忙退下。
寝殿内安静下来。
江承玦绞了冷帕子,轻轻敷在宋景衍额头上,又仔细替他掖好被角。
“陛下,”他坐在床边,声音低柔,“先把药喝了,好好发汗。别的事,等您好些了再说。无论如何,臣在您身边。”
宋景衍烧得迷迷糊糊,但江承玦的话一字一句,清晰地落在他心上。
他反手握住江承玦的手,很用力,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。
“那香……”他喃喃道,梦境里清苦的草木气息似乎又萦绕鼻端,“母亲,香……”
江承玦眼神疑惑。
香……什么香?
“臣帮你找香。”他俯身,在宋景衍滚烫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,“睡吧,陛下。臣守着您。”
药很快送来,江承玦亲自试了温度,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喂宋景衍喝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