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站在原地,没有动。
脚下的金属铭牌排列整齐,像某种阵列。每一块都刻着编号,末尾是名字。大部分写着“陈望川”,少部分是“陈厌”。它们铺到中央电视前,形成一个圈。电视还在播,画面卡在母亲病房那一幕。她闭着眼,手里握着黑玉扳指,和我戴的一模一样。
扳指开始发烫。
不是突然烧起来那种,是一点一点热,从内侧往外传。我低头看左手,裂痕比刚才深了,血沁移到外缘,颜色变暗。右眼下方的疤不再跳,而是连着皮肤一起抽了一下。
我抬起手,用拇指摩挲伤疤。
这是我的习惯。每次不确定自己是谁的时候,就会碰这里。疼感能让我记住身体的存在。我做过太多次这种事,三年来,每晚醒来都要确认一遍:我还活着,我不是他们。
可现在,这道疤不只在我脸上。
我往前走。脚步踩在铭牌上,发出轻微碰撞声。声音不大,但整个空间像是被密封过,回音贴着地面走。我走到铭牌最密集的地方,蹲下。刀尖挑起一块边缘的牌子——“陈厌-07”。
材质和其他不同,偏灰,表面有电蚀痕迹,像是接进过机器。我用刀背轻敲,声音更闷。刀尖碰到编号时,耳中响起断续低语:
“容器七号……同步率达标……唤醒程序启动……”
不是亡灵的声音。没有记忆,没有执念,只有指令。和通风管道里听到的女声一致。我知道这不是偶然。这些话被人录下来,埋进系统里,等我靠近就放出来。
我站起身,走向那具尸体。
它躺在“陈厌-07”旁边,穿破损战术背心,左耳三枚银环完整,右脸伤疤走向和我完全一样。更奇怪的是脖子上的纹路——淡黑色,蛇形蔓延,正处在锁骨往上三寸的位置。和我现在的死气纹路阶段一致。
我没有碰它。
只是盯着看了几秒。然后伸手,去拿那块铭牌。
手指刚触到金属,整座祭坛震动。脚下所有铭牌同时震颤,发出细碎响声。电视屏幕一闪,画面消失,变成纯黑。
四周的尸体睁开了眼。
几百双眼睛,同时转向我。瞳孔漆黑,没有反光。他们不动,不呼吸,但视线全落在我身上。空气变得厚重,像水压沉下来。
接着,他们开口。
声音是我自己的。音调、节奏、换气方式,全部一致。没有一个人慢半拍,也没有谁高或低。数百个“我”同时说话,字句重叠成一句:
“欢迎回家,归者。”
声浪撞进耳朵,扳指剧烈震颤,耳道渗出血丝。我站着没动,手还抓着那块铭牌。冷意从脊椎往上爬,但我没松手。
我不知道该不该信眼前的东西。
这些人是不是真的?他们是死是活?这块铭牌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?七号是什么意思?如果我是第七个,前面六个去了哪里?
问题很多。
但我不能问。
一问,就等于承认我在乎。一在乎,神志就会乱。亡灵低语会趁机钻进来,把不属于我的记忆塞满脑袋。我已经试过太多次,知道后果。上次失控是在殡仪馆,我对着一具无名尸喊了三天“爸”,直到清道夫把我打晕拖出去。
我闭上眼。
再睁开时,眼神压下去了。呼吸平稳,心跳不变。我松开铭牌,让它落回原位。金属碰地,发出一声轻响。
然后我说:“我不是容器。”
声音不高,但在场的所有“我”都听到了。尸体们依旧睁眼,没反应。铭牌安静下来,电视还是黑屏。
可我知道,有人在听。
这地方没有扩音器,没有喇叭,赵无涯的声音却能从四面八方传来。他不需要设备。他对这里的控制已经深入结骨,像病毒寄生在血肉里。只要我踏入这个空间,他就知道。
我转头看向角落。
那里有一块未点亮的显示屏,嵌在墙里,外壳老旧。我没去碰它,但能看出型号——二十年前军用监控终端,早就淘汰了。这种机器不会联网,数据只能本地存储。也就是说,刚才那些画面,包括母亲临终那段,是从某个实体硬盘里调出来的。
谁放进去的?
我父亲死了。陆沉舟死了。唐墨失联。周青棠不知去向。唯一可能接触这类资料的人,只有参与过早期实验的活体。
赵无涯说过一句话。
在三年前灰潮爆发当晚,他曾出现在殡仪馆地下三层。那是政府封存的第一代灵媒实验记录存放点。我后来去查过,档案室被清空,只剩下一枚烧毁的u盘。但今天,我看到了本不该存在的影像。
说明他拿到了东西。
不止拿到,他还改了内容。母亲病房那段,门开后进来的人背对镜头,但我记得清楚,那天晚上没人进过她的房间。护士最后一次巡查是凌晨一点五十二分,之后监护仪断电,再没恢复。
这段视频是伪造的。
但它做得太准。床单褶皱的方向,窗户外的路灯角度,甚至我母亲握扳指的手势,都是真实的细节。除非他有原始录像,否则不可能复现。
除非……
我低头看脚边的尸体。
它的眼睛还睁着,目光空洞。我蹲下,拉开它战术背心的拉链。胸口皮肤完好,没有伤口,也没有手术缝合痕迹。但左侧肋骨处有一圈浅色环状印子,像是长期佩戴某种装置留下的。
我摸出手术刀,用刀尖轻轻刮了一下。
皮肤没破,但那圈印记下有微弱震动感,像电流在皮下流动。这不是自然形成的。是植入物残留反应。
我收回刀。
直起身时,听见头顶传来滴水声。抬头看,天花板裂缝渗出黑色液体,缓慢滴落。不是黏液,颜色更深,接近墨色。它落在一块铭牌上,没有扩散,而是像被吸收一样,消失在金属表面。
那块铭牌是“陈望川-44”。
滴完第三滴,铭牌突然亮了一下,极短,几乎看不见。但我眼角余光捕捉到了。紧接着,耳边响起一段新低语:
“主体意识波动超标……执行镇压协议。”
这次不是机械音。
是赵无涯的声音。
他说:“你不是第一个站在这里的人,陈厌。你是第一百零八个失败品。初代早已死去,而你,不过是披着旧名字的新壳。”
我没有回应。
但手指慢慢移向腰间枪柄。六管机枪还在,保险开着。我可以扫射一圈,打爆所有屏幕,击穿墙体,强行开出一条路。但这没用。这些人不是靠电力维持的,也不是普通克隆体。他们的睁眼不需要信号触发,而是感应到了什么。
比如我的动摇。
我刚才问了自己一个问题。
如果他们都是我……那我,到底是谁?
这个问题不该存在。
活人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。只有死人,才会反复追问身份。亡灵低语听得多了,思维会被染上死气,开始混淆现实与记忆。我知道这点,所以我从来不问。
但现在,我问了。
而且无法停止。
我看着地上那具和我一样的尸体,看着它脸上的疤,脖子上的纹,耳上的环。它比我老几岁,眼角有细纹,右手虎口有旧伤。那些都是战斗留下的痕迹。如果它是假的,为什么会带这么多真细节?
如果它是真的呢?
如果我真的死过一次,而现在的我只是被重新组装出来的替代品?
扳指突然冷却。
不是恢复正常温度,是变得冰寒,像冻过一样。我摸它,指尖发麻。血沁位置又变了,从外缘缩回内侧,颜色发紫。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状态。
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金手指要失控了。
亡灵低语不再由我主导,而是反过来侵蚀我的意识。当“我”的概念模糊时,它们就有机会占据思维。他们会告诉我各种版本的过去,真假混杂,直到我分不清哪段是真实经历。
我咬舌尖。
疼痛让我清醒一秒。足够我看清周围环境:祭坛未变,尸体未动,铭牌排列如初。电视仍是黑屏。一切静止。
但我知道不对劲。
因为那具“陈厌-07”的尸体,刚才明明是仰躺的。
现在,它的头微微偏了方向,正对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