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涟的父亲每天都会来看周运一次。
他话不多,来了就检查周运的伤口,有时会带点新的草药,捣碎了敷在周运身上。
那些草药有些效果,至少伤口没再恶化,但愈合得很慢。
周运能感觉到,自己的恢复速度比在碎星界时慢了太多。
这个世界的神力或者说灵气很稀薄,而且性质不太一样,他的医气吸收起来很吃力。
就这样过了七八天,周运已经能靠着墙坐起来了,虽然坐久了还是会头晕。
阿涟很高兴,那天特意去海边多挖了些贝类,煮了一锅浓汤。
汤很鲜,周运喝了一整碗,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。阿涟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,看着他喝汤,眼睛弯弯的。
喝完汤,阿涟收拾碗筷,周运靠在墙上,听着外面的声音。这几天他已经能分辨出一些日常的响动:海浪声、风声、海鸟叫、村里其他人家做饭的动静、小孩跑过的笑声。这个村子不大,听起来也就二三十户人家,靠着打鱼和采珠过活。
阿涟的父亲是个渔夫,但阿涟自己主要是采珠女。周运见过她的工具:一个藤编的背篓,一把短刀,还有条很长的绳子。每天早上天不亮她就出门,晌午回来,背篓里有时是贝类,有时是海菜,运气好的时候会有一两颗不大的珍珠。
日子很平静,平静得让周运有时会恍惚,好像之前在陨神荒原的那些厮杀、传送、神使追捕都是一场噩梦。
但身上的伤在提醒他,那都是真的。
这天下午,阿涟又出门了,说是去浅滩捡螺。周运一个人躺在屋里,闭着眼睛,慢慢尝试运转那一丝医气。医气在破损的经脉里爬行,像蜗牛一样慢,所过之处带来细微的麻痒,那是伤口在缓慢愈合的感觉。
突然,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还有喊声。
不是平常的声音,是那种慌乱的、带着惊恐的喊声。周运睁开眼睛,仔细听。
脚步声在靠近,好几双脚踩在沙地上的声音。接着,他听见阿涟父亲的声音,压得很低,但很急,正在和什么人说话。然后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,年纪更大些,语气沉重。
他们说的周运听不懂,但能听出情况不对。接着,更多的脚步声,敲门声,隔壁屋子传来女人哭的声音,小孩被吓到的叫声。
周运撑起身体,挪到床边,用手扒着窗户沿,慢慢直起身,从窗户缝往外看。
外面聚了十几个人,都是村里的男人。阿涟的父亲站在中间,旁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,应该就是村长。其他人围成一圈,个个脸色难看。
村长在说话,声音发颤,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海的方向。男人们听着,有的攥紧拳头,有的低下头,有个年轻点的直接蹲在地上,用手捂住了脸。
阿涟的父亲脸色铁青,突然大声说了句什么。村长摇头,指着村子东头——那边周运没去过,但听阿涟说过,有几户人家住在更靠近深水区的地方。
就在这时,阿涟从海边跑回来了。她背着空背篓,跑得气喘吁吁,脸上都是汗。她冲进人群,抓住她父亲的胳膊,急急地问着什么。
她父亲看着她,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话。村长叹了口气,拍拍阿涟的肩膀,说了几句话。
阿涟听完,整个人僵在那里。背篓从她肩上滑下来,掉在沙地上。她张着嘴,眼睛瞪得很大,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法相信的事。
然后她猛地转身,往村子东头跑。她父亲想拉她,没拉住。
周运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屋角,心里沉了一下。出事了。
傍晚时分,阿涟回来了。
她眼睛红肿,脸上还有泪痕。
进门后,她没像往常那样先去看周运,而是坐在门槛上,抱着膝盖,头埋进臂弯里。
周运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,不知道该做什么。他现在动不了,也说不了话,连问一句“怎么了”都做不到。
过了很久,阿涟抬起头,抹了把脸。她看见周运在看她,勉强扯出个笑容,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。
她走到床边,蹲下来,看着周运。周运也看着她。
阿涟伸出手,用手指在地上画。她画了个圆圈,代表太阳,然后在旁边画了个月亮。她指着月亮,又伸出三根手指。
三天。
接着,她又画了几道波浪线,代表海。然后画了几个小人,站在波浪线前。
她指了指那些小人,又指了指门外,意思是我们村里的人。
然后她做了个手势,双手从海里往上抬,像是托起什么东西。但她脸上的表情很恐惧,抬手的动作也很沉重。
最后,她画了几个更小的小人,放在波浪线上,然后用手一抹,把那些小人抹掉。
周运看懂了。
海里有东西要来了。
三天后的晚上,月亮出来的时候。村里要交出一些人,交到海里去。交出去的人,就回不来了。
祭品。
周运脑子里冒出这个词。他在碎星界听说过,有些地方的古老部落会用活人祭祀山神或水神,祈求平安。
,!
没想到在这个碧波界,也有这样的事。
阿涟看他明白了,眼泪又掉下来。她用手背擦掉,吸了吸鼻子,在地上又画了个小人,这次画得仔细些,有长头发,是个女的。她指了指那个小人,又指了指自己。
周运心里一紧。
阿涟也在名单上。
阿涟的父亲很晚才回来,身上带着酒味。
他进门后,看了一眼周运,又看了一眼坐在角落发呆的阿涟,没说话,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,咕咚咕咚喝下去。
喝完,他把水瓢扔回缸里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响。阿涟被声音惊动,抬起头。
父女俩对视着,谁也没先开口。
最后还是阿涟的父亲先说话,声音沙哑。他说了几句,阿涟摇头,很用力地摇头,嘴里快速地说着什么,情绪激动。
她父亲突然吼了一声,打断她。
阿涟愣住了,眼泪又涌出来。她父亲看着她的眼泪,表情痛苦,转身走出屋子,重重关上门。
阿涟坐在那儿,哭出声来。
周运躺在床上,听着她的哭声,看着屋顶的茅草。
外面的海浪声还在响,和往常一样,一阵又一阵。
但现在听起来,那声音像是某种庞大生物的呼吸,缓慢,沉重,带着压迫感。
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。
伤太重,动一下都费劲,医气也只剩一丝。别说海里的东西,就是个普通壮汉,他现在也打不过。
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涟被送进海里。
他闭上眼睛,开始全力运转那缕医气。不管多慢,不管多痛,他得尽快恢复,哪怕只能动一只手,能说一句话。
夜深了,阿涟哭累了,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她父亲还没回来。
周运没睡。
他一遍又一遍地让医气在经脉里爬行,每爬过一寸,破损的地方就传来针扎似的疼。
他咬着牙,不出声,汗把身下的草垫都浸湿了。
天快亮的时候,屋外传来脚步声。不是阿涟父亲的,是好几个人。
有人敲门,敲得很急。阿涟惊醒,慌乱地站起来,擦掉脸上的泪痕,去开门。
门外站着三个男人,都是村里的,手里拿着火把。领头的是个中年汉子,脸上有道疤。他看着阿涟,说了几句话,语气强硬。
阿涟摇头,往后退。疤脸男人伸手要抓她。
就在这时,里屋传来“咚”的一声响,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。
疤脸男人一愣,停下动作,往屋里看。阿涟趁机把门关上,用背顶着门板。
外面的人又敲了几下门,喊了几声,见阿涟不开,骂了几句,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阿涟喘着气,慢慢滑坐到地上。过了一会儿,她爬起来,跑进里屋。
周运躺在地上——他刚才把床边的小凳子踢倒了。他看着她,用眼神问:没事吧?
阿涟摇头,蹲下来,想扶他回床上。
但她力气小,周运又动不了,试了几次都没成功。
最后她只好拿了毯子铺在地上,让周运先躺毯子上。
周运看着她忙活,看着她苍白的脸,红肿的眼睛,还有发抖的手。
三天。
他只有三天时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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