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骨王座之间,死寂如深海。
不是那种空旷无物的寂静,而是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——仿佛连光线在这里都会减缓速度,声音会被吞噬,时间的流动也变得粘稠而迟缓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、若有若无的腐朽甜香,那不是真实的嗅觉,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感知,提醒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生灵:此处的主人,与死亡和古老之物为邻。
王座由无数惨白的骨骼垒砌而成,那些骨骼大小不一,形态各异,有的粗壮如古木,有的纤细如玉石,有的甚至带着非人的扭曲结构。它们被某种超越物理的力量强行熔铸在一起,构成了这尊庞大、狰狞又透着诡异威严的座椅。骨骼表面,流淌着暗金色的、仿佛拥有生命的纹路,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。
巴顿坐在王座上。
他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王座的轮廓,像一头蹲踞在巢穴最深处的古老凶兽。他穿着简单的暗色织物,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,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久未见天日的苍白,却布满了无数细密的、仿佛用最纤细的刀锋刻上去的黑色纹身。那些纹身并非图案,更像是一种文字,一种咒印,在皮肤下缓慢地蠕动、流淌,与他座下白骨上暗金纹路的明灭隐隐呼应。
他的面容隐藏在王座投下的阴影中,只能看到线条刚硬如岩石雕刻的下颌,以及一双在幽暗中燃烧着两簇暗金色火焰的眼睛。
此刻,这双眼睛,正注视着悬浮在王座前方的一片光幕。
光幕中的景象,正是“深渊角斗场”最底层,那片被称为“葬神坑”的绝死之地。画面被一种苍白的、死寂的、仿佛能吸走一切生机与色彩的光晕所笼罩。光晕的中心,是一个人。
林轩。
不,此刻用“林轩”这个名字来称呼他,似乎已经不太准确。他站在那里,却像是站在另一个维度的投影。周身散发出的,已不再是斗士的杀气、战意或疯狂,而是一种更为本质、更为可怖的“空无”。那苍白的死寂气息,并非能量的光芒,更像是空间本身在他周围“死去”后呈现出的色泽。他脚下的岩层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白的粉末,不是被摧毁,而是像经历了亿万年的时光冲刷,彻底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,归于最原始的“无”。
他的对手,是“葬神坑”这一轮的守关者——一尊从远古战场残骸中唤醒的“钢铁巨像”。高达十丈的躯体由未知的黑色金属铸造,表面覆盖着厚厚的、已经与金属长在一起的生物角质层和苔藓,无数狰狞的能量管道在体内咆哮,散发出足以令寻常超凡者灵魂冻结的蛮荒威压。它仅仅是存在于那里,就扭曲着周围的重力场,让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巨像挥动了它那堪比小型舰船的手臂,带着碾碎山岳的力量和湮灭能量的黑光,砸向那个在它面前渺小如蚁的苍白身影。
然后,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
巴顿暗金色的瞳孔,微微收缩。
他看到,林轩只是抬起了右手,食指伸出,轻轻点向了那遮蔽视野的巨拳。
没有轰鸣,没有爆炸,没有能量对撞的绚烂波纹。
接触的刹那,巨像那足以硬撼星舰主炮的黑色金属拳头,连同上面生长的生物组织,开始“褪色”。不是融化,不是碎裂,而是一种无法用语言精确描述的“剥离”或“消解”。黑色迅速退去,化为灰白,灰白又化为透明,最后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线条,就那么一点点、一片片地,从现实的画卷上“消失”了。
没有留下任何残渣,没有释放任何能量,就像它从未存在过。
这消息沿着巨像的手臂急速蔓延,所过之处,无论是坚不可摧的金属、充满生机的生物组织,还是狂暴涌动的能量流,都毫无区别地归于同一种苍白死寂的“无”。巨像似乎想发出咆哮,但它的发声结构在彻底消失前,只传出半声扭曲的、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摩擦声,便戛然而止。
三息。
仅仅三息。
那尊盘踞“葬神坑”数十轮、吞噬了无数顶尖角斗士生命的远古钢铁巨像,就这么无声无息地,从巴顿眼前的光幕中,被彻底“抹去”。原地只剩下一个边缘整齐、光滑如镜的半球形凹陷,以及空气中那愈发浓郁的、令人灵魂都感到干涸枯萎的苍白死寂。
光幕的光芒映在巴顿的脸上,将他那石刻般的面容照亮了片刻。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惊讶,没有赞叹,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。
“咔嚓。”
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,打破了王座之间沉重的死寂。
巴顿那搭在王座扶手上的右手,粗壮、苍白、布满黑色咒文的手指,无意识地收紧了。被他握住的那一截不知来自何种强大生灵的颈骨扶手,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齑粉,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,落在王座下方永恒不散的阴影里。
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。
他的全部注意力,依旧在那片光幕上,在那被苍白死寂气息笼罩的林轩身上。暗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剧烈地跳动着,仿佛要挣脱眼眶的束缚。
“神骸……”
一个低沉、沙哑、仿佛很久未曾震动过的声音,从巴顿的喉间滚出。这个词被他念得很慢,很重,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块生铁,砸在王座之间凝滞的空气里。
“他竟然能触摸到这种层次的力量……”
这不是疑问,而是确认,混杂着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……悸动?
巴顿缓缓地,将自己深陷在王座中的身躯,向前倾了倾。这个简单的动作,却让整个王座之间仿佛“活”了过来。四周阴影中,传来无数悉悉索索的响动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苏醒,在低语,在因主人的情绪波动而躁动不安。白骨王座上那些暗金色的纹路,流淌的速度骤然加快,发出几乎听不见的、高频的嗡鸣。
光幕中,林轩周身的苍白死寂气息正在缓缓收敛。他没有立刻离开那片被他“净化”出来的绝对虚无区域,而是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右手。他的眼神空洞,漠然,仿佛刚才抹去的不是一个足以令外界震撼的恐怖存在,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。
然后,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,毫无征兆地,抬起头,目光穿透了角斗场的屏障,穿透了层层空间阻隔,似乎……直接朝着“看”向他的方向,望了过来。
隔着光幕,巴顿与那双空洞漠然、却又仿佛蕴含着终结一切之意的眼睛,对上了。
一瞬间,巴顿眼中暗金色的火焰猛地蹿高!他座下王座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,更多的骨骼表面出现了细密的裂纹。整个王座之间的阴影疯狂扭曲、翻滚,如同煮沸的墨池!
那不是挑衅,不是示威。林轩的目光里,没有任何属于“人”的情绪。那是一种纯粹的“呈现”,一种“存在”本身的宣告。像是在说:看,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。又或者,是在无意识地回应着某种更高层次的“注视”。
这比任何刻意的挑衅,都更让巴顿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……兴奋。
“果然……不只是触摸……”巴顿的声音更低了,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与王座之间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话,“他在‘适应’,在‘承载’……甚至,开始无意识地‘散发’神骸的领域……”
他的左手,也缓缓抬起,按在了另一侧的扶手上。扶手上的一颗镶嵌在眼窝位置的、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宝石,“啵”一声轻响,化为了毫无光泽的灰色碎末。
“葬神坑的‘远古之秽’,是公会用了三个纪元才收集、压制、驯化的‘污垢’,是神战残留的、充满怨念与腐朽规则的渣滓。用它来磨砺最顶尖的角斗士,逼迫他们在生死间榨取潜能,甚至偶尔能催生出触摸规则边缘的‘伪域’……”巴顿缓缓说道,仿佛在梳理着自己的认知,“公会计算过,以林轩——或者说‘狂徒’之前表现出来的潜力和进化速度,他有三成概率在葬神坑生还,一成概率重伤破关,百分之零点七的概率,能在极限压力下,触及一丝‘死亡’或‘毁灭’规则的皮毛。”
“那已经是足够写入‘深渊编年史’的成就。足以让他从‘好用的刀’,升格为需要小心掌控的‘危险资产’。”
巴顿顿住了,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光幕,穿透了林轩现在的身影,看到了更深处,看到了那苍白死寂气息的源头。
“但是,‘神骸’……”
他重复着这个词,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。
“那是规则的‘尸体’,是超越我们理解范畴的‘存在’陨落后,其‘道’与‘理’凝固而成的‘残响’。它本身即是‘终结’,是‘虚无’,是万物的‘尽头’。触摸它,不是领悟规则,而是……被规则的反面所浸染。那不是力量,那是‘病症’,是‘诅咒’,是最深沉的‘毒’。”
“历代以来,所有试图探究‘神骸’秘密的人,无论是惊才绝艳的天骄,还是底蕴深厚的古老存在,最终的下场,无一例外——不是疯狂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怪物,就是连同自身存在的一切痕迹,被那苍白死寂彻底同化、抹消。连公会最深处封印的那几块指甲盖大小的‘神骸’碎片,都需要用三位至高议长的本源规则之力轮流镇压,才不至于让封印之地化为死域。”
巴顿的身体,微微前倾到了一个极限。他眼中的暗金色火焰,已经炽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。
“而他……林轩……‘狂徒’……不仅触碰了,承受了,竟然还在‘使用’它?”他的声音里,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、无法掩饰的震颤,那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近乎朝圣者见到神迹时的狂热与困惑交织的复杂情绪,“葬神坑最底层……那里埋藏的,不是普通的‘远古之秽’,难道是……”
一个疯狂的猜测,掠过巴顿的心头。
难道公会用来磨砺角斗士的“葬神坑”,其最核心的、连他这个层级都只知道是极度危险污染源的所谓“秽核”,根本就不是什么神战残渣,而是一块……未被完全识别、力量外泄的“神骸”碎片?
而林轩,在之前的死斗中,被逼入绝境,不是触摸到了边缘的规则,而是……直接坠落进了“神骸”的影响范围?并且,以某种无法理解、无法复制的诡异方式,没有被抹去,反而……与之产生了某种联系?
这解释了他身上那超规格的、令巴顿都感到灵魂颤栗的苍白死寂气息。
但这引出了更可怕的问题:他是如何做到的?他的本质是什么?这种“联系”会将他带向何方?是成为新的、活动的“神骸”载体,一个行走的终结点?还是说……他有办法,驾驭这份至高的“终结”?
“狂徒……”巴顿念着这个他曾经并不十分在意、只觉得是个有点意思的疯子的名号。此刻,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过,却仿佛带着锈铁与鲜血的腥气,以及那苍白死寂的冰冷重量。
光幕中,林轩已经收回了目光,似乎对那穿透空间的“对视”并无更多反应。他开始迈步,朝着“葬神坑”唯一的出口——那扇铭刻着无数封印咒文的厚重闸门走去。他的脚步很稳,每一步落下,脚下残留的苍白气息就淡去一分,仿佛那恐怖的力量正在被他小心翼翼地、艰难地重新约束回体内。
但巴顿知道,有些东西,一旦释放,就再也不同了。
他看着林轩的背影,那在苍白光晕中显得模糊而孤绝的背影。
“通知‘观星塔’,”巴顿忽然开口,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与不容置疑,但其中蕴含的意味,却截然不同,“暂停对‘葬神坑’区域的后续清理和能量监测。所有数据,列为‘漆黑机密’,直接传输到我的私人终端。没有我的允许,任何人不得查询、讨论、乃至在意识中过度回想关于刚才那场战斗的任何细节。”
阴影中,传来一声低沉顺从的回应:“遵命,议长大人。”
“另外,”巴顿的手指,轻轻敲击着王座仅存的完好部分,发出笃笃的轻响,“以最高评议会的名义,签发‘深渊观察者’令。目标:林轩,代号‘狂徒’。观察等级:‘静默之眼’。”
阴影中的存在似乎微微一顿。“静默之眼”……那是最高评议会对某些可能影响深渊稳定、或涉及不可知秘密的个体,所采取的最隐秘、也是最高级别的观察措施。观察者只记录,不干涉,不评价,甚至不会让被观察者察觉到任何异常。签发这样的命令,往往意味着,目标已经被议会放在了可能引发“纪元级变量”的位置上。
“理由?”阴影中的存在谨声询问。
巴顿沉默了片刻,看着光幕中林轩的手终于按在了那扇封印闸门上。闸门上的咒文疯狂闪烁,似乎在抗拒,又似乎在恐惧他手上的苍白余韵。
“理由就是,”巴顿缓缓道,眼中暗金色火焰灼灼燃烧,“我要知道,这个承载了‘神骸’之重的‘狂徒’,究竟是一朵注定凋零的毁灭之花……”
“还是一把,或许能为我们撬开那扇‘终极之门’的……钥匙。”
他的目光,如同最深沉夜空中亘古不变的冰冷星辰,牢牢锁定着那个身影。
注视,已然落下。
而风暴,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于这无声的注视之中